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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緩行過馳道,宮牆高聳,直将車窗内一方天光盡數遮蔽。
“那是椒房殿,喏,你要見的七皇子,就在皇後娘娘宮中。”庾夫人握着王濯的手,如待己出子女一般,與她指簾外珠宮貝阙相看。
濃雲低低壓着樓閣,春雨欲破雲而來,椒房殿高踞九尺白玉台上,琉璃翠楣,朱漆大椽,都似蒙了一層薄灰,是前世業火中燒不盡的恨與怨,洋洋灑灑落在今生。
王濯垂眼,低下一排鴉羽似的濃睫。
她端得一副乖順模樣,庾夫人卻将她渾身反骨看得分明,越看越是喜愛,攬着她的肩笑起來:“我瞧着相爺做那些功夫都是枉然,咱們王家就你一個有皇後命,還不早些将自己嫁出去,讓你父親圓了這樁心事才好!”
王濯不懂,眼裡落滿無奈:“嬸娘又提起我的親事……”
她是個死過一次的人,能重活一世已是萬幸,哪裡敢奢求更多。
庾夫人點着她的鼻尖,眼裡話裡俱是寵溺:“罷了,你面皮兒薄,我不鬧你。到了前邊你自去尋他,我上太後娘娘的建章宮喝盞茶,巳時一刻還到這裡等你。”
車夫在椒房殿前停了馬,王濯道過謝,拿着庾夫人的手牌,托稱是王家長房的丫鬟求見。
尚宮蘭因一雙眼看過無數達官顯貴,隻消将她一瞥,就知并非普通奴婢,王家的女兒如何能随意往殿下面前帶?
她笑說:“七殿下去了禦馬監,現下不在宮中。”
“待殿下回來,勞尚宮大人為我帶話。”
“這個自然。”蘭因應是,卻轉身帶着宮娥往掖庭方向去。
王濯便知所謂禦馬監不過是個托辭,即便高見琮回來了,也不會有人為她通傳。
她轉出椒房殿,漫無目的地向後殿走去。
這時節蕙蘭白芷開得極繁,郁郁青青的草木簇擁着一株杏花樹,落紅殘蕊墜落時,如同纏綿悱恻的疏雨,拂過赤金雕欄,在青玉砌成的石台上堆積成雲。
王濯獨獨看着那杏花雨。
因心中記挂着要去見七皇子,便不由自主想起一樁此人的舊事來。
那年宮變,高見珣矯诏陰奪皇位,消息傳到關外,等高見琮帶兵回到西京時,龍椅之上已換了天地。
武威郡王手握重兵,背靠王謝兩大世族,怎甘心将皇位拱手相讓?他披堅執銳縱馬過宮門,持天子劍面刺新君,條條句句痛陳四皇子殺父弑君、竊據神器的罪名。
高見珣了無遽容,隻說了一句話:“弟妹正在椒房殿與皇後小聚。”
得知七皇子帶兵回京,武威王妃就被王濯請進宮拘了起來,名為姐妹叙話,實為軟禁。
其實那時候王濯也在賭,京中早有武威王夫妻不睦的傳聞,高見琮是否會投鼠忌器,誰也不知道。王濯隻能賭他對王漱還有一分夫妻情誼,賭他不會置王妃安危于不顧。
誰料想高見琮真的找上了門。
不過是提着劍來的,他隻身闖宮,狂妄至極,火光中一身玄衣宛如潑墨。
隔着一道内門,王濯臨檻站立,袖中窄刀待時而動,貼着手腕細嫩的皮膚寸寸推出,決意做背水一戰。
她心中清楚,高見琮久浸沙場,與其交手的勝算不過四成。
但生死又有何懼?
椒房殿外的重檐早有數百甲胄倒懸其上,一旦皇後血濺龍陛,短折武威王之手,羽林衛便會傾巢而出将此賊擒獲,皇帝收複涼州更是師出有名。
她願一搏為高見珣安天下,也願血洗長階助他平亂興邦。
可高見琮隻是将她望着,天子劍在鞘中長鳴,持劍人的眼瞳卻似靜影沉璧,直到圖窮匕見的瞬間,高見琮足尖點地,合身飛撲而來,擱着十二重薄衣握住了她的腰身。
他回臂将王濯圈在懷中,力道大到幾乎将她骨頭揉碎,一字一句說:“皇兄奪我妻,我占皇嫂!”
時值夜雨瓢潑,燭火在疏風驟雨裡躲閃,藏在暗處的羽林衛齊齊變了臉色。
夜色裡王濯裙擺凄豔,似一朵被碾亂的海棠花,讓高見琮用劍架着一步一步走下玉階——武威王挾持了皇後,誰還敢動手?
破甲箭在弦上搖擺不定,摩擦出嘲哳細響,最終隻能心有不甘地退回暗處,眼睜睜看着高見琮走出重圍。
“多謝皇嫂助我脫困。”
阙門下,高見琮将王濯放開,撤劍凝目細望。
一道不深不淺的新傷,橫添在王濯纖細而孱弱的頸側,仿佛白鶴額頂一點丹紅。
高見琮倏爾冷笑,劍背上一串血珠,被他悉數用指腹推下來,按在王濯不點而朱的唇上。那張素淡清冷的臉因而生動明媚起來,凄凄月光裡,顯出一種無端的稠豔,風月無邊。
王濯蹙了蹙眉,隻覺得此人行事狂悖,方要避時,高見琮又用力攫住她的下颌,在唇上狠狠碾了兩下,将血色暈染開。
“武威王!”王濯顫聲呵斥。
“臣弟在此立誓,願向長安稱臣,一生為皇兄守社稷。”高見琮跨馬回頭,嚣狂之色盡藏眼底,“有皇嫂在朝一天,臣弟永不還朝。”
音猶在耳。
“閃開——”
玄衣冠玉的高見琮快馬過馳道,黃塵平地而起,仿佛剝離了時光的罅隙,從渺遠前生奔襲到此。
王濯呆了一瞬,盜骊頃刻已至眼前。
此時勒馬已于事無補,眼看馬蹄将踏着人躍過去,高見琮附身伸手,試圖抓住墜落的白羅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