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了王漱的提議,讓他在父皇心中一落千丈,這是他自己急功近利,拿了六策連謀士都不曾問過就上奏天聽,也沒什麼好說的,可是現在要去應付王漱,他也實在沒有心情。
因為他這一瞬的遲疑,晚娘暗自雀躍,一邊吩咐車夫趕車,一邊烹了拿手的好茶:“四小姐是好心,隻是陰差陽錯辦了壞事,若再遇此事,殿下可以先回府商議而後行,晚娘雖愚笨,願為主子盡一分綿力。”
“你若是愚笨,這長安便沒有聰慧的女子了。”高見珣随口歎了一句,接過茶,和睦細品。
晚娘低下頭,唇邊漾起笑意。
車内熏香、軟墊、清茶,都是高見珣素日最愛的,在這樣一方小天地裡,他思考事情往往能神清目明、一陣見血,今日卻有些看不清自己的心。
說不出究竟是為了王家的權勢,還是别的什麼,他不願讓高見琮的婚事就此水到渠成。
“無論如何,不能讓她嫁過去。”高見珣擡眼,瞳中的陰柔秀美一掃而空,複又如刀鋒冷定,“不如我再幫七弟添上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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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室後殿。
天子與高見琮對面而坐,隔着一方十字盤,皇帝舉棋不定。
“你不願娶她,卻要為她請賞?”他頗有興味地端詳兒子表情,“因何請賞,且說來聽聽。”
“回父皇,西北戰事落敗,兒臣上疏用兵六韬的補阕,将頹勢盡挽,自當稱得上大功一件。”高見琮頓了頓,“那封奏疏就是出自王小姐之手。”
“你說一個沒讀過書的閨閣女兒,竟有此見識?”皇帝指腹把玩着棋子。
“兒臣相信賢能不問出處。”
這句話正正說到了皇帝心坎,他打壓世族,拔擢寒門,不正是為了不拘一格降人才嗎?
皇帝執白行棋,高見琮亦緊随其後,落子無悔。
“到手的功勞又要拱手讓出去,你好似全然不在意。”皇帝挑眉,他想從兒子臉上看到諸如不舍、遺憾的情緒,卻什麼也看不到。
“是誰的就是誰的,兒臣不願奪人之美。”高見琮素來森冷的眸光疏忽和暖了幾分。
這個王家大小姐日子過得很苦。
她穿着素淨的衣裳,待誰都疏離小心,眼裡總是氤氲着化不開的霧。妹妹看上未婚夫,随意就能搶了她的婚事,出太學晚了,會被弟弟妹妹甩臉,她想出來的計策,也能被強搶去按在别人頭上。
高見琮熟讀兵書,他能看出兩次獻策都出自同一人手,沒有出過長安的貴胄貴女,寫不出這樣鞭辟入裡的策略。
女子在朝堂政事上立功本就不易,他不能将這份功勞都搶走。
“好,朕準了你的要求。”皇帝拂落棋枰上糾纏厮殺的兩色棋子,轉頭告訴段恭,“帶王景年父女進來。”
段恭出去通傳的功夫,天子手指在棋簍裡劃拉着,合眼小憩。
龍涎香的味道過于濃烈了些,高見琮雙手搭在膝頭,亦有些神遊,忽聽皇帝喃喃念叨:“太後懿旨已達,再收回成命,實在不成體統。你既不願娶她,在那道懿旨上添個兩筆,将七改成五,也不是不行……”
高見琮驟然繃緊了背脊:“父皇……”
“老五的娘是柔然公主,朕雖不怎麼寵愛,大梁與柔然多年的交情在這擺着,以後也會封他個藩王。到九月他就該加冠了,正好将王氏女嫁去,以後讓她做個安穩閑逸的王妃。”
皇帝自以為盤算周全,甚至覺得這樣安排再合适不過。
高見琮的手指在玉佩上節節收緊,骨節突出,青筋暴起,又倏爾松開了。
兄弟幾個裡五哥性子最好,溫潤儒雅,持身自好,做他的王妃,确實稱得上安穩、閑逸。
他如此這般想着。
可是……
不知不覺間,高見琮眼底霜寒四起,忽然失了往日鎮定。
他還要說些什麼,殿門大開,滿庭日光傾瀉在青磚地上,王濯随王景年入内叩拜,裙擺浮動着點點碎金。
那樣華美的晖光落在她繁複衣裳間,竟沒有一絲贅餘之感,反而恰如其分地化去了她眼裡深黑的雪,宛如冬去春來,桃花妝點的一泓清泉水。
皇帝道一句“不必多禮”,命人賜了座,淡淡笑道:“王相,你生了個好女兒。”
王景年冷汗涔涔,還以為皇帝又要問罪王漱一事,屁股慌忙在座椅上往前挪了半分,拱手告罪:“臣惶恐。”
功勞在前,無需遮遮掩掩,皇帝直接将話挑明:“旬月前西北戰敗,老七一道奏疏力挽狂瀾,王愛卿,你可知這道奏疏出自愛女之手?”
王景年确實不知,心中埋怨王濯有主意也不說出來,任由自己被皇帝罵了好幾次,反而跑去讓高見琮占便宜。他稍稍偏頭看了王濯一眼,讪讪笑道:“臣慚愧。”
“你是治世之臣,難道除了惶恐、慚愧,就沒有什麼話說了嗎?”皇帝擺擺手,示意他不必再說,轉向王濯,“朕一向賞罰分明,你有功于社稷,說吧,你想要什麼賞賜?珠寶,金銀,抑或是绫羅綢緞?”
王濯離席,盈盈下拜:“臣女仰賴父親大人教誨,能佑我大梁軍士乃是萬幸,不敢居功。”
皇帝心道這個小姑娘刁滑得很,看不上金玉之物,暗暗用這種話來點自己,遂笑道:“既如此,朕就為你父親加授太子少師銜,至于你母親……”
他要說謝氏,轉眼想起先前王漱與高見珣鬧得那樁醜事,正不願提及此人,王濯已搶先跪地道:“臣女生母李氏,乃是隴西商賈之女,于去歲冬時亡故,臣女悲不自勝,至今将牌位供在院中,時時拜祭。”
“哦?”皇帝便挑了挑眉,玩味地看向王景年:“既為王家生兒育女,為何不請入祠堂,香火供奉,反而藏在院中獨自祭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