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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景年此刻當真是汗如雨下,坐如針氈。
早在王濯剛回府時,王景年便覺得這個孩子城府頗深,在李纓的事上隐忍不發,不過是卧薪嘗膽,以待時機,沒想到她卻在這個時候将此事抖出來。
當今聖上非用情專一之人,也不曾過問臣子的兒女私情,可李纓不一樣。
李纓是他的發妻,是在他貧賤時不離不棄的原配,當年朝廷廣擢賢才,制告各州郡在轄區内招賢納士舉孝廉入朝,涼州那些富戶為了做官,帶着錢在郡守府門前排起長隊。
他父親是個清廉的小吏,家中多年無餘糧,自然打點不起,縱有一身才學無從報國,連續三年以第一名的成績被趕出郡守府,直到他娶了李纓,靠着李家的資助才得以從州郡遴選中走出來,有資格來到長安,進入太學的最後一輪策試。
天子肯起用他,正是看中了他毫無背景、家風端正,即便後來入嗣琅琊王氏,迎娶謝氏嫡女,也無人說他攀附權貴。
皇帝若知道他與李纓的舊事,對他的信任也将蕩然無存。
王景年伏跪在地,額頭抵着冰冷青磚,從擦到反光的磚石上凝視這個女兒。
王濯亦在好整以暇地打量他——
她太了解這位父親,她剛為他掙來了太子少師的尊銜,他不會在這個時候唱反調,她要的無非是給李纓一個名分,而王景年一定會願意主動替她求這個名分。
這樣他才有重新在皇帝面前開口的機會。
“陛下容禀,”王景年頓首,多年宦海沉浮,他已經在瞬間想好了說辭,“臣與發妻李氏,世居關外,結缡多年,自臣舉孝廉入仕,祁連山路崎岖書信難行,便音訊全無。”
高見琮眉心一動,眼底似擲石激起千層浪:“相國大人,你所說的李氏,可是涼州軍候李缜的家族?”
王景年自然萬萬不敢承認,他道:“先妻隻是普通商戶,并非前朝飛将軍、隴西李氏之後。”
皇帝支着頭,手指輕點膝頭,淡淡“哦”了一聲。
高見琮又沉寂下去,手指摸索到擱在身側的佩劍,劍匣冰冷,劍镗空空,再也找不到那枚故人所贈的珠珞。
“微臣拜官不久,匈奴犯邊,李氏不得不舉家西遷,待臣再去尋時已人去樓空。直到去歲先妻病亡,族人來京中認親,微臣才得以将小女帶回身邊。本想将李氏請入王家祠堂,奈何臣并非定國公所生,于王氏亦是個外人……”
王景年喉頭梗塞,幾不成聲,王濯心底冷笑,接過他的話:“回陛下,開祠堂修族譜要擇良辰吉日,族老們遲遲未定,故父親命臣女在院中私設牌位,且先供奉祭拜。”
“真是豈有此理!”皇帝冷笑,目光在這父女之間逡巡,“按丞相所奏,你去歲回京,至今已有四個月,難道這四個月都沒有一個良時?”
王景年所說合情合理,又有王濯作證,他聽來聽去,怒火都沖着世族遺老去了,哪還有心思再窺探這位丞相大人的陳年舊事。
今日召見,原本就是要給王濯封賞的,不如趁此機會彈壓一下,一舉兩得。
皇帝面色沉下來,道:“你求忠出孝,朕理當成全。那些族老不願你生母入祠堂,朕偏要封她個三品诰命,為她單獨修神龛,配祀明堂!”
長安的三品诰命夫人數不勝數,配祀明堂卻是莫大的恩典,王濯見好就收,揣着這份封賞叩頭謝恩。
重來回首,她終于全了自己第一樁心願。
隔了兩世光陰,李纓的音容笑貌太遠,她已看不清,隻有閉上眼的那一刻,依稀能聽到大雪天,駝鈴裡,她護着她跑過庭院時喊的那聲“觀音奴”。
眼眶裡有濕潤的東西湧動,王濯已許久不曾落淚,怔了怔,一時竟忘記拭去。
高見琮看着那一滴淚,仿佛早秋時節的寒露将墜不墜,好像一旦落下來,就會在他心裡濺起水花。
當王濯擡眸看過來,高見琮又将視線垂落案上。
段恭送人出殿,皇帝似乎想到榻上躺一躺,有些疲憊地起身,朝他揮手:“你也回吧,朕要把老五叫來,問問他的意思。皇室娶親,不能再如此反複無常。”
高見琮遲疑了少傾,行禮退下。
走出宣室殿,王濯與王景年同乘馬車,一路無話,直到了王家門前,胸中萬般波瀾已被她悉數捺下:“父親,我想去法門寺為母親供一盞長明燈。”
“去吧,多帶兩個人。”王景年步下馬車,目送王濯遠去。
他重權術,亦重才學,與謝氏三個孩子比起來,論智謀論城府,長女都更肖自己。
或許他應該在這個孩子身上投入更多一些。
王家的馬車穿街過巷,滿樓紅袖招的青漆粉閣上,高見珣一手扶着窗沿,衣帶在指縫輾轉,一如他搖擺不定的内心。
“主子,真要這麼做?”晚娘很是遲疑。
“老七這樁婚事若成,更是如虎添翼了。”高見珣拂袖,“去籌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