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姜岱玥,便算剩下那個鮮有人知的“半”,之所以是半個,回想起那段久遠淵源,堪稱奇巧。
當年從莽莽沙海雪原醒來,姜岱玥面上不顯,可心中自有一番波瀾起伏,哪怕她對過往并不在意,哪怕嚴叔待她如親女,統統都未能抵消那種空茫感觸。
她知道日月淩空,知道萬河歸海,知道乾坤法亘古不竭,知道太虛道無始無終,她知道世間塵嚣終将渺若煙雲。
可這對麼?姜岱玥扪心自問,七歲孩童該通曉這些麼?
不,不是的,這不是她當下躬體力行得來的領悟,世間紛擾喧嚣也罷,付之一炬也罷,她都該用眼去看、去見證。
她站在戈壁灘俯瞰腳下荒漠時,滿目都是空茫無際的雪原,狂風驟卷沙塵,凝寒徹骨,足以讓她看見人的一生。
人是凡塵微不足道的一粒沙,由生到死,轉瞬即逝。
因此,怎樣在短暫的壽數裡通曉天地寰宇,是姜岱玥相當長一段時間内的困惑。
……
而嚴叔的憂思則更落在實處,西境至東庭,沿途萬千裡,百十位郎中對她的診斷都是:藥石無醫的心疾,沒幾年好活。
初到桑谷村的時候,嚴叔不知從哪聽聞東庭有位神出鬼沒的杏林聖手,遂忙着四處打探其行蹤。
等想起她的識字問題,姜岱玥已在捧讀擺在堂屋鎮宅的那些書冊。
東庭人家常以兇獸辟邪,嚴叔的說法則是:“兇獸?兇獸哪比得上這些玩意?想我嚴翎一生,身背千鈞弓,手持萬石斧,什麼時候怵過豺狼虎豹?唯獨上學堂,光想想就腿腳發軟……一言難盡,一言難盡呐!”
當然後續姜岱玥才知道,嚴叔口中的腿軟,不是那種身體出于恐懼的本能反應,而是另一種更為純粹的、字面意義的腿軟。
——嚴叔一進書院就犯困,睡得天昏地暗,可不就四肢無力麼?
值得慶賀,姜岱玥終于找到了于她而言的最優解法,前人留下的書冊浩瀚如煙塵,透過這些墨字,她就能迅速窺見她已知亦或未知的某一隅,除了還有一個小小瑕疵亟待補綴……
無定心事他人無從知曉,是以眼下見她坐姿端正且神态自若,嚴翎頓時直言欣慰非常,隔日又提來好幾捆書冊,趁給門前空地開荒,一邊鋤地一邊聽她誦讀。
對書中那些雷同的繁複方正字迹,姜岱玥連蒙帶猜,“天公開牛。”
“等等!”嚴翎果然有所察覺,停了鋤頭嚴肅道:“天公開牛?講什麼的?”
未料嚴翎也是個大字識一半的,姜岱玥還當歪打正着,粗一打量,蟲五口幾字撞進眼簾,“講蟲子。”
“……哦,天牛,鋸樹郎呗。”似是想到些不甚愉悅的内容,嚴翎面露嫌惡之色:“噫!最讨厭蠹蟲!換一本換一本!”
噗地吐出口叼的那根茅草,他嘟嘟囔囔挑撿一陣,“幼子京林?這個帶人名!這個好!就這個!”
姜岱玥遂道:“幼子瓊林。”
嚴翎一慣插科打诨沒個正形,當下捂嘴誇張大喊:“瓊?這字念瓊嗎?!還真叫我撿到個文壇泰鬥!小月牙你愣着幹啥?接着念呀!我和你說,未來狀元也不能擺譜啊!”
“……”
沒得到預期的反應,反被似笑非笑的表情堵得心裡發毛,嚴翎嘀咕一聲,無奈豎起三指繳械投降。
“又當笑眯眯鋸嘴葫蘆,怕了你了,真是塊小石頭,念吧念吧,這次保證不打攪你。”
眼見姜岱玥依舊一語不發,隻一個勁盯着書頁瞧,嚴翎茅塞頓開,搶過書笃定開口:“遇見生字兒了?我看看……嗨喲!我還真認識!馄饨初開嘛!知道啥是馄饨不?之前帶你在西境懸羊關吃的那個就是!”
越往下越覺信心大增,他撸起袖子随地一坐,眉飛色舞接着講,“下句認識不?乾坤始奠!街頭那算瞎命的假藥道士不天天拿什麼乾卦天風姤、坤卦地澤臨唬人嘛!奠就更簡單了!誰家有個白事,出殡号喪路上吹吹打打一招搖,十個幡裡八個都寫這個!”
嚴翎講得盡興,還不忘點評兩句:“合起來就是拿竈頭煮開的馄饨祭天地,哈哈,這瓊林還是個道士!”
“咳咳咳咳……咳咳!”
其實方才姜岱玥就隐約在嚴叔這極為跳脫的講學模式中覺察出了一絲違和之感,但又耽于說不出個所以然,好在這陣突如其來的嗆咳聲及時打斷了她的首次聽學。
隻見青灰色矮牆蓦地搭來一隻手,又驟然冒出個須發皆白的幹瘦老翁,他應是站得極高,整體超出矮牆兩尺有餘,要雙手勉力扒穩牆檐才不至身形晃動,這本是一個略顯滑稽的姿勢,但此人脊背闆直若松柏,乍看之下,竟是頗具幾分世外高人的莫測氣質。
一開口,仙風道骨去了八分,态度倒也從容,言辭卻占有十分犀利,“咳咳,未開化的後生,告訴我,其實這不是東庭,而是古時遺存的什麼蠻夷之地吧?否則上哪找這一個兩個初通人言的蠻夷莽子去?”
本着尊老的優良品性,嚴翎多少是要關照一句“當心”的,結果甫一照面,這瘦似麻杆的老頭張口就是含沙射影,登時臉色發青,“老不休,從老子牆頭滾下去!”
憑心而論,這已是當時正處在氣頭上的嚴翎能想到的、最為含蓄的叱罵,但也絕稱不上好聽,那老翁隻是輕籲一口氣,雲淡風輕接着道明來意。
“大字不識幾個,鬼話卻是連篇,小娃娃童言無忌也便罷了,好歹也曉得了一種蠹蟲,但能将稚子開蒙用的雜學百科《幼學瓊林》硬講成人物傳記,閣下也算是空前絕後的獨一位了。”
說着,他俯身兩手大概比了個作揖的動作,“鄙人李縱,是鎮上崇文書院的算學先生,最見不得旁人誤人子弟,你若信得過我,便帶這小娃娃去書院開蒙教習處旁聽幾回,免得墳頭拉琴惹人清閑,好好的休沐日叫你一打攪,又要告吹了。”
嚴翎本就是個匆促登場的半吊子先生,似也意識到不經意歪曲學問的事實,摸着鼻子忍了又忍,還是不住低聲嗆道:“你才鬼扯!未時三刻告哪門子吹?趕着投胎麼?”
于是這日休沐,本欲浮生偷閑的李縱,因不堪鄰家一大一小兩個白丁對學問的亵渎,對嚴翎開展了近兩個時辰的口誅筆伐。
又因不忍口幹舌焦,鬼使神差接過姜岱玥遞來的半盞束脩茶,此後身邊也莫名多了半位師父不認、徒弟自認的甩也甩不掉的膠牙糖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