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厭卿一合上眼就沉進了夢裡。
漫天的雪壓下來,積成一樣的深淺,沒有路。
他漫無目的地走着,不知道要往哪裡去。
雖然是夢,他卻很清醒:
文州是不下雪的,他沒去過别處,因此這裡是京城。
京城是該有朱牆黛瓦的,在哪裡呢?
他舉目四望,然而周圍隻有白茫茫的一片,視線透不過雪花,腳下也愈發難行。
風刀霜劍割得他無法忍受,身體從裡到外都泛着凍透了的疼,又僵又慢,像是有冰錐一下下地戳刺進後頸。
雪花撲進他眼睛裡,灼燒一樣,化成水從兩頰流下來。
他聽見自己口中碎碎地念着什麼:
他甘願的,他情肯的,他本應能忍受的……
不可有怨恨,這都是為了——
在痛苦沒過他的極限之前,他忽然完全放松了。
好像肋下抹出兩道翅膀來,昏昏然向上浮,忘掉了一切榮辱,一切的幸福和哀怮,一切指天對地許下的盟誓,飄飄悠悠地心裡隻剩下一個念頭:
他要到溫暖的地方去。
……
沈厭卿睜開眼,橙黃的燈光融融地鋪在窗紙上,窗棂咚咚咚又響了三聲。
光裡映着個人影,黑乎乎貼在窗前。
可他心裡一點兒慌張也沒有,就好像對此早有預感,早知道會有人二更來敲他的窗,而且隻有一個人會這樣做。
“陛下。”
沈厭卿坐起來,朝着窗那邊輕喚一聲。
敲窗的聲音停下了。
人影僵了一下,沈厭卿竟從那黑乎乎的一團裡看出些欲言又止的意思來。
他下床,赤腳踩在窗前。
隔着窗紙尚能感受到夜露滲進來發寒,也不知窗外那人穿的多少,冷是不冷?
他虛眯着眼,試圖從影子上找出一圈毛邊兒。
窗外燭火無聲閃了一下,好像因為他的迫近有些慌張。
豐荷沛蓮領着甯蕖掌燈進來,各自端着衣服首飾,遠遠站着,不強要他穿。
他把人招過來,要了梳子簪子,利落挽發成冠,口中稱罪道:
“罪臣尚未梳洗,有誤接駕,還請陛下到正廳招待,罪臣着人去奉茶。”
一番話把罪責全攬到了自己身上,好像完全不介意對方半夜跑來鬼一樣敲窗戶。
“……不必了。”
沈厭卿貼近窗邊,如願聽見熟悉又陌生的聲音。
少年人的音色裡少了些童稚的清亮,多了低沉和沉穩。
很好,他想。
這些年沒見過了,竟一點也沒忘。心裡像有個燭撚似的,一聽這人的聲音就燃起來,再要開口時連語氣也不由得柔和了。
“并不妨事,沛蓮已去燒水了……”
“老師。”
姜孚打斷他,又深又重地歎了一聲,兩個字裡揉進了說不盡的複雜情緒。
沈厭卿從中聽出種釋懷——就好像今夜見過一面,甚至面也沒見着,這六年的憾恨就盡可一筆勾銷,一分一點兒也不曾怨過。
二更風大,燭焰明明滅滅,人影做了個維護的動作,定在窗前,接着問他:
“您不問我來做什麼?……學生冒犯,打擾老師歇息了。”
貴為九五之尊,姜孚仍固執地用着“學生”的自稱,将這些天來所有人的疑慮都抹去了——帝王的老師怎麼會有錯呢?帝王尚且不覺得他有錯,誰還能說什麼呢?
沈厭卿訝然,還是怕人站在外面冷,盡力省下客套話:
“我本來也睡得不甚踏實,再者,陛下無論何時來我都招待。做臣子的,絕沒有因為天色晚就把君王拒之門外的理由。”
因為這是愛重的表現。
沈厭卿把後半句話咽回去,還是覺得此時不好說這麼親密的話。
他請不進來人,穿衣的手也停下了,隻靜靜站在窗前。
姜孚在窗外看的也是他的照影,這些動作不大莊重,沒必要時還是省了。
“我……我也睡不好,夢見您了……想到您正在這裡,就披上衣服匆匆來了。本來隻想遠遠看一眼……”
看看門,看看窗子,看看屋檐上的琉璃瓦。
看看自己這幾年一點一點親手設計成形的院子,總之是沒想過要打擾人的。
可是一湊近,手就鬼迷心竅地搭上了窗沿。
他以往常來這裡,桃樹李樹都是他看着長起來的,荷花也是從禦花園裡移來,太湖石是去年才突發的靈感。景觀日漸成型,唯有主殿的窗框裡始終是黑的,一個人也沒有住進去過。
許多次午夜夢回,他都見那窗裡面閃過熟悉人影……
姜孚想,他隻輕輕敲幾下,若是老師沒醒來,他立刻就走。
他給自己找了許多借口:
他睡不着,做了許多事,明早還要去早朝,累上加累,苦上加苦。既然都到了這地步,隻是想做些令自己開心的事情,什麼也不影響的,就一定有錯嗎?
他有許多話想說,現在就想。
沈厭卿像是和他通了靈感,揮揮手讓宮人都下去,伸手撫上窗紙。姜孚可見他五個指尖兒最深的影子,漆黑漆黑地印在暖黃色的背景裡,像水滴落進滾油裡那樣清晰:
“貼近些說話,聽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