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裡宮外的人都親切慰問了上元夜被沈厭卿甩了臉色的禦前大太監,憤慨得好像沈厭卿那一巴掌是扇在了他們臉上。
這位大太監倒是低調,沒趁機會朋比結黨,幾乎是一聲不吱。
大概身處皇帝身邊那麼近的位置,也容不得折騰那些。
然而,盡管這位總管盡力夾着尾巴做人,再聽到沈厭卿三字時态度不偏不倚全當不認識,崇禮二年正月後一直小心翼翼伺侯着皇帝,還是沒能逃離順風順水後陰溝裡翻船的結果。
崇禮二年四月的某一個清晨,百官低着頭入朝時,聽見了陌生的聲音,年輕尖細,與之前那中年的嗓音完全不同。
不少人按捺不住心中震驚,猛地擡頭,與聖目直直對上——
在意識到冒犯了天顔并且滿頭冷汗地縮起脖子之前,他們還是看見了陛下身邊的新人:
依然是禦前總管應穿的紫色,穿着的人卻變了。
那個看起來與聖上年紀相去不多的小太監,眼神清亮,正努力仰頭藏起膽怯的樣子,口中朝儀喊得洪亮。
這就是後來的“安芰”了。
沈參軍離開京城還不到三個月,在掀倒沈厭卿的鬥争中當了排頭兵的大太監就被悄無聲息地換掉了。
能換到哪去?
貼身侍奉陛下的人,知道那麼多事情……
群臣互相看看,都搖搖頭。
各部本來緊繃了兩個月,見無事發生終于敢放松些,此時又嗖一下繃回了最警覺的狀态。
白天上班也畏畏縮縮鎖着門,唯恐有人上門一宣旨,某位同僚就被架走處理掉了。
崇禮二年還沒過去一半,皇帝身邊兩個最近的人都消失了。
穿着龍袍的小孩兒坐在龍椅上往下俯視,一副孤高凄涼的做派,下面的人卻隻有惶恐:
貼身伺侯了八九年的大太監尚且能被悄無聲息地貶到地府裡去,為陛下啟蒙的沈厭卿也被送到文州生死不知,放眼整個朝廷,究竟還有誰的位置還是穩當的?
許多人數了兩個數,數到第三個時悄悄摸摸地看向國舅爺,為其捏了一把汗。
楊戎生對此毫無察覺,他正在為兒子鬧着不肯讀書的事氣的七竅生煙,連上朝還留了半顆心想着回去把那混小子吊起來削。
至于被陛下猜疑?
不可能的事。
他是外戚不錯,可先太後都去了,陛下和楊家的最近的聯系已經斷了,什麼事都輪不上他們插話。
況且楊家又沒野心,隻想着領俸祿混日子,沒事還樸素地幫襯幫襯外甥。
這麼一個侯爺,對聖上來說有比沒有好,怎麼會想着把他也弄下去呢?
隻能說正月的時候大家在鬥沈厭卿的時候湊熱鬧湊的太高興,把人罵得太慘,眼下有了反噬的風險,一個個都有點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了。
但凡那個時候上過折子的,現在半夜醒了都要扇自己巴掌,唯恐有陛下的人蹲在梁上盯着自己——想到此處還要下手更用力些。
本隻想随大流撿個漏的,怎麼到了今天這地步了呢!
有聰明人想着補救,琢磨琢磨,又抻着脖子上疏替沈厭卿伸冤。說處罰太重,建議把沈參軍調回京城。而且應當給一個高些的職位,但不要恢複少傅的頭銜,好讓其體會聖恩的同時好生反思。
聽說陛下看了一眼就撕了。
說是,小皇帝扔了筆起身離座,親自掀開炭盆蓋子,把已經是碎片的奏折扔進去燒了個幹淨,也不知是真是假。
總之約莫從下半年開始,沈少傅和那位禦前總管的名字逐漸再沒人敢提,以至于大部分把後者都徹底忘幹淨了。
所有人都當陛下邊上本來就是空的,從來沒有過什麼帝師或是上任大太監,也沒人再去猜皇帝的态度。
朝中氛圍逐漸解禁,一段時間再沒人倒黴後,大家又沒心沒肺地過起日子來,接着打着哈欠抱着笏闆在早朝上扯皮,好像正月的事都隻是一場噩夢而已。
然而接下來幾年,有隻無形的手一點一點把這段往事抹了個幹淨,讓後來的人再沒機會知道。
其實這也很簡單,隻要沒人敢說、沒人敢提就好了。
沈厭卿在文州住了六年,做了什麼,有無效果,消息都隻直遞宮中,從無外漏。
遭過崇禮二年那一劫的官員都暗暗認定了,就是有人拿刀架在脖子上逼着他們聽,他們也不想知道。
隻要文州不起事,不打到京城,就和他們沒關系。
真打來了怎麼辦?
到時候再說吧。
……
但沈厭卿剛到文州時,關心的人還挺多的。
這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
京官們都希望沈少傅滾,但是等他真的二品變七品滾到文州去了,竟無一個人擔心此人在怨怼之下投敵謀逆。
畢竟沈厭卿的忠心确實朝野皆知……
這是更早的事,不宜在這展開。
此時更重要的事情,是講清楚:
這位臨時受命的沈參軍,究竟是如何和文州皪山上那位前朝宗室鹿慈英混到一起,并且關系好到了同吃同住,臨别前幫着熨燙衣物,并且一送送出幾十裡的程度呢?
楊駐景看了看為了救他正口若懸河把自己說成和鹿慈英關系最近最可能有謀逆之心之人的沈厭卿,又看了看臉色逐漸靠近鍋底灰卻一言不發隻是一味試圖把老師從地上拉起來的姜孚,頓時覺得:
關于這件事,原本應當占了獨家消息的聖上,竟比他還好奇一萬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