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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既跟你走了,可否告訴我你的身世呢?”
沈厭卿仰頭望着前面的人,腳下是初生新草,身側是萬丈峭壁,清涼的霧氣将他整個人攏在其中。
彼時彼刻,好像真的每走出一步,就離天門更近一點。
難道世上真有神仙?
牽鹿的仙人轉過身來,朝着他笑了笑。
“有來有往。若我說了,沈參軍也應與我講一件對等的秘密才是。”
沈厭卿皺眉答道:
“沈某尚是朝廷命官,不可透露國事。”
“無妨,我也隻對沈參軍感興趣。這樣可行麼?”
彩衣的少年伸出一根手指,遙遙朝他一點。
他指間的墜玉紅線随着動作輕輕搖晃,真如神仙掐了什麼法訣。
“……好。”
沈厭卿點頭。
既已走到了這一步,也沒什麼好愛惜自身的了——還有什麼不能說的呢?
慈英太子在薄暮的夕光中輕笑出聲。
“榮甯是我的母親,景隆是我的舅舅。”
……
“景隆”是前朝廢帝的年号。
因着在位時間太短,饒是前朝的皇帝都勤于更換年号将喜新厭舊發揮到了極緻,這位倒黴末帝還是隻有一個。因此,也隻有他一個能用年号代稱。
刑部侍郎回過神來,将手中字條呈回給安芰。
“這幾個字……确實是人血寫成。”
他小心觑着聖上的臉色,到底沒敢問出口:
沈參軍在文州是否遭了些不測?
這字體,朝廷裡許多人化成灰都認得——沈厭卿權勢最盛時,趁着當今聖上年幼,曾代筆過某些奏折的回批,弄的許多人現在仍心有恨恨。
現在想來真是誇張。這麼一個曾踩着所有人頭上走過去,權傾朝野的大權臣,竟幾日之間就落得那樣的下場。
這朝堂上一起風雨,究竟還有誰能自保?
隻能感念聖上仁厚,自二月後再沒出過什麼事情,至少沒再有沈厭卿和前任禦前總管那個級别的人被掀下來。
各部領頭的勉強能睡好覺了,刑部侍郎也不用每天看着自己頂頭上司一邊搓着人骨一邊在刑部大堂轉悠了。
而今這一封信來了,不會又要出什麼幺蛾子吧?
姜孚手中捏着信紙,并不看他。
“知道了,下去吧。”
刑部侍郎如釋重負地退出了禦書房,心想隻要跑的夠快,再有什麼事情都和他無關。
安芰小心把自信封上裁下的“急送京城”四字放回禦案上,見皇帝揉了揉眉心道:
“……老師的病又重了。”
安芰微微湊近了些,瞄着信紙:
“沈大人在信中說的麼?若真是如此,不如令鐘太守……”
“不,”姜孚打斷他,“老師未在信中提到自己。”
“但鹿慈英的身份,及慈英教内部的教義及結構等,都已經明了了。”
安芰小心奉承:
“沈大人真是神速,文州州府四五年未成之事,竟一兩月就做成了。”
小皇帝卻毫無喜悅的表情,隻是将那信紙翻了又翻,展了又展,像是要從字裡面再看出字來。
然而刨卻凝練嚴肅的正文,信首信尾也不過幾句合乎臣子之禮的客套而已,再沒有别的内容。
老師為什麼不寫些私事呢?
文州如何,他如何,皪山上住的可習慣……離京時老師病的嚴重,如今好些了麼?
雖然信中隻說血字是為了加急,别無他意;可是既用了血,本人又怎麼會好?
他一恍惚,就好像又看見上元夜老師咳着血請罪的模樣,指縫裡領子裡盡是殷紅,好像下一刻就要脫力倒下。
為什麼不說呢?為什麼要這樣讓他擔心呢……?難道是那些人不讓他寫嗎?
宗室的身份可說,教義可解,怎麼會苛刻到不讓他知道老師的近況?
姜孚是不願信的,可隻有一種可能解釋的通:
是沈厭卿自己不肯寫。
他心煩意亂,從信紙中抽出三四張來,遞給安芰,叫他去抄錄幾份傳給幾個緊要的大臣。
安芰領命下去了,留小皇帝一個人坐在原地。
姜孚今年隻十五歲,在平常人家還是親長溺愛的年紀,本該與兄弟姊妹交遊嬉戲,與好友弄花走馬,無憂無慮度過這段日子。
可他卻隻能日複一日地裝着少年老成,換來别人那兩句“有先帝之風”,好把這階下千百人都穩穩當當地捆好在已成的秩序裡各司其職,不至于因為他年少就生出異心。
父皇去的早,母後随着去了,他身邊空落落的,隻剩下一個老師。
而老師竟也狠心離開了,千裡迢迢跑去将自己押作前朝餘孽的人質,隻為換來這幾張紙。
小皇帝抑住鼻尖的酸楚,擡袖狠狠抹掉眼角淚水。
若他不是如此無能就好了。
若他能有些手段,能做些事,就不必眼見着那些人攻讦老師而毫無幹涉的能力,也不必在老師放棄一切抵抗順水推舟往文州去時隻做兩句無力的挽留。
更不必在老師捏着他的手為那份聖旨蓋印時痛哭失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