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芰甯蕖都适時退下去,一刻鐘後端着茶點回來。
禦案前多了一把椅子,皇帝和沈厭卿并肩坐在桌後。二人似乎都不覺得這樣有什麼問題,頗為自然地閑聊着。
那副畫像已重新卷起來了,沈厭卿拿在手裡擺弄着,将上面的捆繩流蘇紮得整整齊齊,系得又緊。不像是在收起畫卷,倒像是要封印什麼髒東西。
安芰瞧着,陛下的表情因此緩和了不少。
這位禦前伺候多年還依然不怎麼得要領的年輕大太監不由得感慨:
畢竟人不如故,沈大人在讨陛下歡心一事上經驗實在豐富,隻兩個簡單動作,就哄得人眉眼都解開了。
陛下在帝師面前看着也不那麼嚴肅了,不再有意繃着表情,語氣又輕又緩,像是小心捧着什麼東西:
“老師身體一向可好?您面色比走時紅潤了許多,文州風水果然養人……”
沈厭卿将手中東西輕輕抛到桌上,做的是個随手不在意的意思,落到桌面卻一絲聲音也無。
他眉眼彎了彎,看向自己的學生:
“養着養着也就好了。文州不比京城,臣走出幾千裡、幾萬裡,心也總還是在這挂着的。——陛下倒是越來越有明主風範了,方才我瞧着,整個禦書房裡竟沒一個人敢說話呢。”
“咳,老師……”
姜孚耳尖微紅。
若非氣急了,他是不願讓老師見到他那副以冷臉壓人的樣子的。
“聖人有威勢,能鎮服下臣,這是好事。”
沈厭卿笑眯眯回道,表情是真心實意的欣慰。
姜孚去了些緊張,又垂眉解釋道:
“我也并非有意敲打楊家,是他們敏感。茲事體大,不得不小心……“
“臣以為,陛下盡可以放心,便是天下人都各懷異心,楊家也依舊是忠的。一來前朝廢帝死在楊家,這就把楊家緊緊捆在我朝運命上了;二是太後娘娘慈愛,一定為陛下鋪好了路。當下要緊的事是,不讓此事傳出去,也不要懷疑楊家。若是陛下您都不信任他們了,誰還能站在他們一邊呢?人言畢竟可畏……”
誰還能比他更清楚這一點呢?
沈厭卿慢悠悠說完,擡起眼睛,見姜孚正盯着他,表情裡帶了點悲哀。
“人言可畏。我知道的,老師。”
畢竟當年京城翻天覆地的震動之下,老師是如何一步步逼到絕路,最終不得不退出京城——他是親眼見過的。
但老師當時手握那樣的權勢,明明能……
他有太多的疑惑了,若是一直不問出口,這樣積壓下去,整顆心恐怕都要被壓得無法承受。
姜孚擡頭,見沈厭卿那雙顔色稍淺于常人的眼睛正溫和地看着他,像是能包容他一切的混亂思緒。
說吧,說吧。
我們這樣的關系,這樣的信任,認識了這麼多年,你有什麼話不可對我說呢?
姜孚定了定神,深吸了一口氣。
“學生想問,崇禮二年您為何主動離開京城,又是用何物與鹿慈英作了交換。”
就從這開始吧。
過去的事情太多了,可是不能讓它們就那樣過去,總有一些須得被捉住,瀝清,擺在日光下講清楚的。
……
鹿慈英沏好了茶,将面前兩隻小盞都倒滿。
沈厭卿垂眸,看着水面上一片打着轉的小葉,青綠青綠,像是剛從樹尖兒上掐下來。
“你想知道什麼?——關于我的。”
鹿慈英并不急着回他,而是揭開壺蓋,又從一支引流的竹道中接了水,在火上燒起來。室内一時靜默,壺口處漸起水煙。
這彩衣的隐士神态沉靜,以銀撥挑着小瓷甕中的茶葉,口中輕聲道:
“叔頤如此坦誠,竟願意讓我來問。好罷,我領了這份情,自也不會為難你,畢竟來日方長……”
“我自會如實回答。”
“那就煩請叔頤告知,惠王姜十佩,究竟死于誰手?”
“這似乎不隻是我自己的事……況且,你既已清楚答案,又何必問我?”
……
所有人都知道,惠王姜十佩死的不明不白;所有人又都知道,向上追溯,這場謀殺必定出自沈厭卿之手。
但這位三皇子死于非命之後,得到的結局竟是追封親王,長子襲位,食邑二千戶——不知該說七皇子是仁厚還是有意折辱,竟在擊倒了最有實力的競争對手,繼承大統之後,給這位同父異母的哥哥追賞了一個護駕之功。
明眼人都能看出來,三皇子最後帶親衛入朝是要去魚死網破搶位置的,落敗身死實屬正常。
可新皇帝竟不追究,還照例厚葬了他,年節仍供香火。
此事實在是稀奇,往上追三千年也未必有一個先例。
因着小皇帝當時年紀尚幼,一般一緻認為,後面這個處理方式也出自沈厭卿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