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長很長一段時間裡,沈厭卿都在想:
登基大典之前的那段日子,姜孚是怎麼熬過去的呢?
十四歲的小皇子,即将一朝成為天下的主人,被所有人仰視,這似乎是世上最值得羨慕的事情。
可是得到這些的代價卻是父皇駕崩,母後殉情陪葬,作為帝師的他也正因刺殺三皇子重傷昏迷不醒,有一兩個月沒有出來走動。
他有時想,真要是那時死了就好了,就可免去後面的許多事,也不至于到今日還滿心惶恐地活着。
可是一想到若是自己撒手去了,姜孚就真的變成了孤零零一個人……
他到底還是縱容自己背叛了發過的誓,從那邊又掙紮回來了。
地下之人若是有知莫怪,他隻是再苟且幾日。
他不在的那段時間裡,宮人都說姜孚沉默的很,每天枯坐着什麼都不說,事情來了就處理。
誰也猜不到這小孩子的心思。
處事的手段倒是老成,似乎什麼都能應付的了,從未辜負過先帝留下的那群老臣的期待。
都說,姜孚确實是天生的少年帝王。
沒人比沈厭卿更贊同這一點。
在更早更早的許多年前,他就因為看中了這些而走到姜孚身邊,盡心養育他,輔佐他……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看着姜孚獨當一面。
所以說,雖然朝堂衆臣都因沈厭卿專權恨得咬牙切齒,但沈厭卿自己其實從未有過不臣的心思。
誰都可能會有,唯獨他不可能。
走到今天這一步,也隻有他自己知道是為什麼。
……
“陛下早就知道太後娘娘……為什麼不與臣說呢?”
沈厭卿其實想說,皇家自己的事情,把他排除在外其實無可厚非。
可此時不知道為什麼,他忽然貪心了一下,僭越了一下,借着方才的親近把這句話問出了口。
姜孚并沒有隐瞞他的意思,隻是偏開了視線,不與他對視:
“不是故意想隐瞞老師……但我也不能确定,我隻是……隻是猜測而已。”
他抿住下唇,捏緊了沈厭卿的手。
……
皇帝駕崩,當年最後的幾個月不能改元,小皇子雖然已經注定繼承大統,可是名義上依然是戴孝的皇儲。
皇儲白日裡聽着老臣們的建議處理政事,夜裡回到寝宮,就隻做一件事:
親手整理帝後合葬墓的随葬品清單。
與先例相比,這張清單是很奇怪的,因為它從未經過禮部層層核驗檢查,直接由新帝拍闆執行。
新帝孝心笃實,凡事關乎葬儀的都親自處理,關乎細節的地方都特召禮部尚書及侍郎進宮相詢。
但最後的敲定和實際的工程運送卻分了幾部分去做,本将這看作老本行的禮部工部硬是隻分到了一點兒。
剩下的工作誰在做呢?
不能問,皇家曆代總有些自己内部的人的,既然有心瞞着他們,他們就得老老實實裝傻,一點兒也不許好奇。
每日還要勸解陛下不要太過傷心,陛下都消瘦了這樣不行還有天下萬民需要陛下啊雲雲。
一般對皇儲來說,死了爹是天大的喜事。
他們唯一要做到的就是在正式穿上龍袍之前别笑出來,而看管着新皇帝阻止他發自内心微笑也算是禮部的職責之一。
——至少禮部侍郎從前代聽說的經驗是這樣的。
不過他還沒有過實踐的機會,畢竟先帝就是本朝第一個皇帝,而且是親力親為打上來的,其父親仙去時他還在忙着讀書備考,無緣得見。
到了崇禮年前,他才來了機會,挽起袖子筆耕不辍準備了一堆講稿,要委婉又不失力度地勸即将走馬上任的七皇子不要笑的太開心,至少也等出了孝期再欣賞自身的英明神武。
可是當他被召進宮裡奏對時,看到的小皇帝的悲傷卻是貨真價實的。
他分得清,他就是幹這個的。
十四歲的年輕帝王,憔悴得像是數日沒有休息過,說着說着話眼淚就斷線珠串兒似的淌下來。
旁邊的内侍一輪一輪地遞上溫熱的毛巾,以免聖人的臉被這斷斷續續的淡鹽蟄傷。
盡管如此,小皇帝的眼下還是兩道通紅,幾乎要磨破了滲出血來。
禮部侍郎深知假哭的要領,這些天已經領哭了不少次。要想顯得心誠又哀痛,須得扯着嗓子嚎出聲來,最不濟也要抽泣得大聲些,蓬頭垢面連涕帶淚抹個滿臉,至于真流下多少眼淚反倒是次要的。
小皇帝的表情卻平淡的出奇,隻是勉力擡起頭看着他,把将落不落的眼淚攢着些盈在眼眶裡。
好像本是不想哭的,可是心裡的悲哀積得太多了,就都從眼睛裡冒出來。
若這是能輕松演出來的,那要禮部這幫專業的做什麼呢?
禮部侍郎腦中沒來由冒出一句“今作流淚泉”,心裡到底是軟了些,語氣也像是哄着小孩了:
“陛下還是要節哀……”
來之前他還在心裡琢磨着對皇帝來說死了爹到底有何哀可節,可眼下他才意識到:
眼前的所謂新聖人,也不過是剛剛喪母喪父的孩子而已。
世人都道這是喜事,反而襯得小皇帝更孤獨更無依。
說起來,最近都沒見到沈厭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