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要走神,忽聽見小皇帝眼裡淚光閃爍,哽咽着開口:
“林卿,我阿耶、阿娘的事情,就要多勞你費心了。”
禮部侍郎立即原地跪下,須臾間連磕三個響頭。
天子哀痛得都忘了用尊稱稱呼自己的父母,反而稚童似的叫起阿耶阿娘——若是書成典例,必定能作下場科舉的題目之一,再收入數十本官方教材,用作本朝百年經典例題。
而皇帝如此和他說話,是把他當成了自己人,他不領情就是不要命了。
聽了這句話,外面就是下刀子下箭頭他也得把這件事風風光光規規整整辦完,容不得半點差錯。
他領了那份禮部的單子,戰戰兢兢倒着退出去了。
……
奉德十九年末,沈厭卿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檢查姜孚給他的清單,看看上面有沒有不合适的,下面人又不敢提的東西。
因着有前朝的案例可抄,湊這麼一份清單并不算太難,規制流程都正常。
唯一奇怪的是陪葬品裡的金銀似乎有些多——其實這種東西也沒個标準,隻是看着感覺奇怪。
沈厭卿看了一眼趴在他床邊略顯緊張的小皇帝,最終放過了這個細節。
反正官銀都有印記……總歸也隻是陪葬而已。
但最後被運進地宮的那些,卻是散得剛剛好的碎金碎銀。
沈厭卿其實有所猜測。
但那時他已經決心把自己逐漸從權力核心摘出去,放手給小皇帝自己的空間——因此,他最後也不曾過問過一句。
十四歲的小皇帝就這麼帶着一點點希冀,又懷着一點點猶豫地,從自己的私庫中撥了小半數,以這種隐秘無人知曉的方式隔空遞給了自己的母親。
……
“母後做事,向來少與他人說,因此也不曾與我通過信……”
但母後在那時回頭看了他一眼。
十二歲的神女,十七歲的貴妃,三十一歲的未來太後。
楊瓊在把自己的命作為最後一個籌碼押上賭桌的時候,靈感忽動,回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兒子。
小孩子跪在後面,尚沉浸在方才那句話帶來的驚懼中,卻帶着淚朝她笑。為的不是自己即将在這場混亂漫長的争奪中取勝,而僅僅是因為母親看了他一眼。
楊瓊在那一刻才有了些實感,意識到蹉跎的這些年歲并不是一場随手可抛的夢。
她好像第一天成為母親,第一天認識姜孚。她計較得如此多,算的如此精确,騙過了所有人,可是心底某個地方依舊是和不遠處那個孩子連着的。
但都走到這一步了,如何還有回轉的機會呢?
于是她也隻是朝姜孚笑一笑,抛下手裡最後幾縷斷發,在塌前恭恭敬敬地跪下來,等着一切的終焉。
與此同時,小皇子的心裡卻滋生出一種不切實際的希望。
這種虛無缥缈的東西成了他那幾個月裡撐着他的唯一一口氣,推着他将帝後合葬陵的圖紙查了一遍又一遍,最終依着自己的猜測做下那些看似多餘又隐秘的布置。
他與母後此生還會相見麼?
未必再有機會了。
可他就是希望母親無論去何處都能衣食無憂,自由自在地活着,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他去正院請安時,母親常跪在佛像前閉目作禱,看也不看他,也不許他跪,告誡他:
“你父皇不喜歡這個。”
他知道念佛的人都求許多東西,最多的是求脫離苦海。
他常思忖,他自己是不是這苦海的一部分呢?于是他把思緒放回奉德元年,琢磨着自己尚未出生的那個年代:
一個功臣家的小女兒,蔔了那樣的卦,解了那樣的詞。
聲名和榮譽都加身,可還有哪裡容得下她呢?
楊金風再不舍,也不能把能斷江山大事的孩子留在自己膝下;外人再愛慕楊瓊的容貌才情,也不可能娶一位通曉國運的夫人。
楊瓊一十二歲時在京郊小路上接下的那束蓍草,其實是一個死局。
這死局困着她,束着她,教她再沒有任何選擇可言。
唯一能偷生的機會,便是在那紅牆裡面為自己尋一個冷清的小角,然後祈禱被所有人忘記。
她白日裡渾渾噩噩拜佛,燒香,數蓍草的葉子。到了晚上,就把那些東西都丢進火裡燒成灰,一點兒也不留。
姜孚來見她時,她常常恍惚,幾次險些問出口:
你也是那蓍草的果麼?你來讨什麼呢?
……
楊瓊講到這裡時,摸了摸腰上的長刀,朝對面二人展顔一笑。
“所幸都捱過來了。康雪當年與我說,我總有一日會這麼自在的。”
……
那位前朝的大長公主曾矜貴立在刀前,微微低頭,步搖的碎影投在小姑娘臉上。
這一刻,她好像看見了另一個自己。
“你須得記着,眼下你不過一片雪花而已。”
“——可隻要一場瓢潑大雨,你就将随春潮漲起,一直到那江河湖海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