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真的不會心中有怨嗎?
沈厭卿想問,可是看着姜孚的眼睛又說不出口。
為人子女,怎麼可以怨恨自己的父母?何況為人君主,姜孚的母親就是天下人的母親,姜孚的父親就是天下人的君父——倘若連他也怨恨,天下的孝道又怎麼推行呢?
誰能允許他去怨恨呢?
……
“‘舜到田野裡去,對着蒼天嚎啕哭泣,不是因為父母苛待他,而是出自孝子純心的怨慕;他不怨恨自己不被喜愛,隻是憂慮自己不能在父母膝下侍奉。’”
“這是老師曾講與我聽的,我直到如今也牢記在心。”
“先王能做到的事情,我為什麼不能勉力模仿一下呢?”
姜孚俯身往前,與沈厭卿貼近。在這個距離下,沈厭卿能看清他臉上的淺淺笑意并非作假,隻是苦澀非常,像是下一刻就要落下淚來。
姜孚的心在哭。
一個小孩子,生下來就離了母親,又不常見到父親,伶仃地長到好幾歲才勉強得了個“老師”。他其實并不是不能理解姜孚對他的依賴從何而來——隻是他心底覺得自己配不上罷了。
他不想一直腆顔占着這樣的恩寵,君主的信任乃至君主的愛,不是他這樣的小人可以接的住的。
那幾年姜孚無人照顧,他趁人之危搭上一手尚且算得上功臣;如今小皇帝已然及冠,稱一句“小”都不甚合适了,他這樣的舊人還留着做什麼呢?
沈厭卿深深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君主。
他有許多話要說,而且是早該說的。拖到現在,連他自己也分不清是因為找不到時機還是擔心着那個時刻的到來,舍不得現下的一切。
可是,可是。
如果連他也狠心離開,姜孚是不是就真的變成孤身一個人了呢?
他不舍得。他是有目的,可是他也有自己的心。
但某件東西正躺在他的行囊中,日夜不停地灼燒着他的思緒,使他感覺自己的内裡幾乎成了一個熔融的蠟的空洞,淌着火淚,既畸形又羞恥,不得不緊緊捂住才能安歇片刻。
他這樣的人,連多存世一秒都是累贅。
他隻要一合眼,就好像能聽到有故人在他耳畔叫他:
須得守諾……休要再找借口……
有許多債等着他呢。
……
甯蕖蹲在小廚房門口。
沛蓮捧着一碗羹出來,見此拿腳尖踢了踢他:
“陛下在前面,你怎的不去接駕?留沈大人一個人在前面?”
甯蕖苦着臉答道:
“豈是我不想!姐姐你去了就知道,那地方都容不下第三個人,是個有眼睛的都知道出來。”
也隻有安芰的職責太死,躲不了,不得不原地眼觀鼻鼻觀心裝木頭樁子。
陛下一進門就站到了沈大人身邊,沒給他留着随侍的縫兒,他隻能默默挪到另一邊。
剛要打起精神說些場面話,以示自己這些日子沈大人深深感念聖恩,他這個做奴才的也侍奉得盡心,卻又見陛下擡手,極自然地摸上沈大人的耳垂——
他先前也奇怪過,那處有個空的耳眼兒,可是沒戴首飾。
本朝男子不常戴耳飾,耳洞隻打單邊的更少。因此甯蕖第一次見着就留了心,隻是一直沒敢問。
“學生疏忽了,之前不是戴了個水藍的墜兒來着?”
姜孚手上輕輕捏了捏,動作雖親密,卻不顯得輕浮,語氣也單純的很。
沈厭卿一時還沒适應自己的學生已長了這麼高,此時還要擡起頭仰視,顯得有些不自然:
“趕路不方便,就摘了收起來了。這幾天忙着忙着忘了,也沒再戴。”
年輕的帝王收回手,笑吟吟道:
“去歲得了塊好料子,本也給老師鑲了一隻耳墜,還擔心再打另一邊的耳洞養着麻煩,猶豫了許久。眼下倒是方便了。”
沈厭卿本要拜謝,奈何距離太近不方便低身,隻能彎起眉微微笑了一下,自己也擡手摸上那空着的耳洞:
“那臣就讓它這麼空着等着了。”
安芰和甯蕖看在眼裡,僵在地上,恨不能化進地裡裝什麼都沒看到。
這對師生的親密程度着實是有點出乎人的意料,不愧是曾共掌一府同吃同住多年。哪怕是多年未見,再相逢依然親昵自然。
安芰現在倒有點兒明白,陛下先前和他說的那些話是什麼意思了。
趁兩人往前走,甯蕖往後拖了幾步拉開距離,悄悄捅捅安芰:
“我覺着,我們是不是不該在這?”
安芰被他拽住不得脫身,跟不上趟,急得白了他一眼:
“祖宗!你真是我祖宗!腦子放清楚點吧!”
見甯蕖一臉不解,他又壓低聲音快速道:
“你走的了,我怎麼走?伺候這些天你還不明白?主子們愛幹什麼幹什麼,咱們全當自己不存在就是了!“
甯蕖小聲道:
“我覺着,咱們是努力了,可是二位主子不這麼想……”
沈大人方才還拿餘光瞟着他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