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厭卿也隻是持着酒杯笑:
“去不上,難道想一想也不成?一個兩個的,打趣我做什麼呢?”
本以為這隻是個無關緊要的小插曲,畢竟天家的事,豈是個沽名釣譽的小文人蹭的上的?
但三日後,沈厭卿竟收到了允王府的請柬。
彼時沈厭卿亦正在席間,酒還未過幾巡,清醒的很,卻站起來就要出門往王府去。邊上的人拽住他:
“你樂瘋了?帖上寫的什麼日子,你也不看?”
沈厭卿轉頭,俯身,兩指捏着那花箋上緣展與對方,笑盈盈道:
“允王殿下說,無論何時都可以。”
“既然殿下如此厚愛,沈某人當然是即刻啟程最好吧?”
沒聽說過這種歪理!
一行人就看着他花蝴蝶似的撲出去了。說來也是奇怪,這小子今日穿的尤其講究,直接去拜允王也挑不出差錯。
難不成,人的運氣竟真能這樣好……?
……
允王對沈厭卿的此次召見,後來被傳成一段佳話。
據說二人一見如故,結成了忘年的交情,一言一行中好像上輩子就認得。
沈厭卿殷勤講述了許多宮外的趣事,允王也不吝于分享宮裡的見聞,二人眉眼間皆是開懷笑意,真真都把對方當成了自己人。
停停走走,最終歇在一處被桃李花淹了的亭子裡。
允王年幼,以茶代酒,與沈公子祝了一杯就起身離座。沈厭卿跟上,見小皇子停在那叢異色牡丹前,有一朵正盛放着,鶴立雞群般高高支出來。
沈厭卿不明所以,微笑道:
“确實绮麗非常。殿下在這府中日日看着,也覺得不足麼?”
允王輕輕摸了摸花瓣,似乎很愛惜的樣子,沒有答話。
宮人奉上一把花剪。
“……!”
沈厭卿還未及說上什麼,姜孚已手起剪落,将那朵怒放牡丹拿在手中,很真誠地看着他:
“王府尚未竣工,若是一個人住未免冷清,我有意邀先生一同。”
沈厭卿笑容一凝,立即跪了下去:
“草民惶恐……”
姜孚卻走近,站到他身側去,目光定在他臉上:
“先生莫怪。我是個附庸風雅的,父皇愛才,我有心拙劣模仿一二……”
沈厭卿低着頭,不敢接這句話。周圍也靜的很,其他人都遠遠站着。
半晌他忽然感覺到,姜孚擡手在他發冠上弄着什麼。
“其他的,就要先生教我了。”
宮人捧上一面大銅鏡。允王拍拍他的肩,示意他擡頭。
他往那新磨的鏡子裡望去,見那朵萬金難求的牡丹正斜插在他的冠上,日光下煌煌泛着金彩。
映着他敷了粉似的臉。
和那些卑賤又沁滿血的骨頭外,撐起的錦繡人皮。
……
皇子擇師的事情不是可以輕易定下的,沈厭卿回去閉門幾日,就聽見七皇子向聖人報請的消息。
聖人不知是忙得疏忽了,還是看不上沈厭卿毫無家室背景,許久沒有回話。
姜孚則寫了許多折子,一上再上。宮人看了都提心吊膽:
見過不要命的,可是沒見過敢催皇帝的!
但人家是皇子,母妃地位又穩定,能說什麼呢?或許陛下看了,反而覺得這兒子性情耿直又執着,是大好的可塑之才。
還是不要替别人操心了。
總之,某一個雷雨夜裡,回信批下來了:
命沈厭卿為七皇子侍讀,即日入宮赴任。
沒有背景和其他官職,做不成侍講學士,便隻能拿一個這樣低微的小官。但對于一個草根出身的平民學子,已是天上掉下的餡餅了。
可奇的是,竟還有許多人替沈厭卿惋惜。
都道:
原先被聖人召見過,往往按捺住心思等上幾月,便可接着大好前途了。
而今沈公子目光短淺,貪看那株草,或是貪了允王的青眼,落得這麼一個低微的位置,往後再向上可就難了。
雖說衆人都有押寶的心思,可當今聖上正是壯年,哪能做的這麼明顯?
不觸怒了天顔,才是奇怪。
——也難怪要在這風雨夜上任。雨下的跟潑水似的,怎麼趕路?
可沈厭卿卻真在那暴雨的夜裡叩開了宮門,踉踉跄跄趕到了披香别苑的門前。
姜孚敞着門,執傘立在雨裡迎他,見他雨笠蓑衣都被雨水打透,衣擺上拖着泥迹,仍是初見時的那件衣服。
月白的錦料毀得徹底,沈公子隻這一件體面的,是面聖前禦賜的衣服。
沈厭卿眉間睫間沾滿雨水,幾乎要睜不開眼睛,卻還是對着自己選下的新主笑:
“從今往後,微臣就是殿下的人了。”
姜孚動容,仰頭将傘塞進侍讀懷中,牽住對方雙手:
“本王一定不負先生。”
……
崇禮六年四月,聖人即将及冠,宮裡宮外忙的翻天覆地,禮部幾乎以頭搶地,唯恐辦不好這件大事。
可往文州的信裡,卻有一個很淡很淡的問句:
我将要二十歲了,常人家該取字的,父親母親去的早,能否請老師為我取一個呢?
回信答道:
臣請罪,臣聽聞曆朝帝王都是沒有字的;因為他們是天下最為尊貴的人,沒有人配得上為其取字這樣的殊榮。何況臣一介卑賤之身,更加不敢僭越。
從京城很快又來了一封信:
父皇為我取名叫‘孚’,取的是信孚天下的意思。我為自己取一個字,叫做‘信君’,老師覺得如何呢?
回信隻答:
陛下聖明。
……
姜孚捏着信紙,摘開上面落的花瓣,會心笑了一下。
他想:
唯有老師與他才知道這兩個字,其他人誰也不得稱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