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在友人面前隻着常服的仙人放下手爐,收好了琴,頓了頓又開口:
“叔頤确實是與我們這些人不一樣。”
“我們都像柳絮浮萍,飄到哪就是哪的了;叔頤卻能下心思,抓住自己要的東西。”
沈厭卿知道琴一收起來,便到了離開這凍人的地方的時候,于是執起水壺将火盆中的炭澆熄,撥掉最後的幾點火星。
“慈英似乎意有所指?”
鹿慈英沒有字,他也隻好稱名。
居士抱起琴,紮好了束繩,笑眯眯道:
“叔頤聰慧,我不過忽發靈感,想要再問一個問題。”
他的視線從友人臉上劃過,最終停在鬓邊。
“——叔頤左耳上這個藍玉的墜兒,原本是個什麼器件?”
沈厭卿手上動作停了,扔了夾子向後一靠:
“用什麼換呢?”
鹿慈英斂了斂笑容,偏開目光作思考狀,似乎在猶豫要不要說出那個回答。
沈厭卿心道,這是已有些了解或是猜測,于是要拿出些沉甸甸的實事來了。
琴袋上的流蘇往左擺到第二十二下時,着靛藍色布衣的隐士下了決心。
他擡眸,定定看向對面的棄臣。
“我教的創立之人,正是家慈。”
……
沈厭卿推開石門。
門上沒有機關鎖扣,門軸也仍能利落滑動。
看來榮甯沒有防後來者的心思,這地方留存至今應當也沒有閑置太久。
二十二琢磨着前頭的石刻留字,在他身邊叽叽喳喳道:
“她好細心!還特意說了這是她建的地下宅子,和後來繼承上面的人沒關系。要不然,若不是仁王殿下接着——咦。”
上面若沒有改作仁王府,若不是仁王沒有住過一日,猝然發現下面有這麼大一處地下建築,恐怕誰遇上都要倒黴。
縱使當今聖上再能明辨是非,也不得不有所懷疑。
但榮甯長公主是怎麼算到今日的呢?
二十二撓撓頭:
“不對呀,她早知道要改朝?”
若是前朝正常往下傳,給了親族子孫,似乎也沒必要用那些急于幫人撇清關系的詞句。
可是若知道江山改了姓,又為什麼要護着不認識的,奪了自家皇位的人?
沈厭卿不做聲。
他也在想。
鹿慈英這一脈,行為舉止向來與常人有所不同。即使六七年過來,他也時常轉不過來。
更遑論隐在幕後掌局的榮甯。
她想要做什麼?這對姜孚有害嗎?
門後是一道青石屏,上下接着天花闆和地面,擋着來者的視野,使其不能一眼望到後面的景緻。
但往旁邊看去,石屏後竟露出光亮來,煞是吸引人。
後面有燈?
和燈光一起的,是更加響亮的奏曲聲。涓涓如流水,與他在皪山上聽過的有幾分相似,但少了人力造出的情緻。
二十二接着往前探路,跑過去又探頭回來,招招手,示意前面沒有問題。
她臉上帶着些驚訝和興奮,不知是看到了什麼。
跟着皇帝,還有什麼沒見過的新鮮東西嗎?
沈厭卿跟着她穿過去——
視線陡然開闊。
滿室的燈燭,照的這地下亮得如白晝一般;滿庭紅綠,燕莺穿柳,與地上的花園景緻全然重疊。
可是再凝神看,又不是鮮活的草木,而是一匹匹繪了彩的熟絹。繪圖者心血所注之處,竟做出了以假亂真的效果。
樂聲交疊起伏,仿佛真能聽到鳥禽鳴叫。
他見到了先前在地面上聽到的滑軌,看來這些燈火也都是他們那時點燃的。
引燃用的液體燒的很幹淨,沒留什麼炭黑顔色。
軌道盡頭是一隻小荷花缸,不知是什麼寶器,水竟還沒有幹透。
多出來的油和火都落進去熄滅,護住了這裡挂着貼着的山水草木們,不至于連客人還未迎就作了灰。
沒有落款。
作畫的人,一個題字也沒有留,好像生怕多餘的朱墨會害了苦心造成的景。
中庭是一方小石桌,兩隻石凳,桌上沒擺東西,像是騰出來給客人放燈籠。
放眼望去,好像各處都嚴絲合縫,找不到一點接下來的去路。
二人小心摸過探過,觸到的也是結實的石壁,沒有什麼格外凹凸的地方。
但,任是用頭發梢想也知道:
前朝末代攝政的大長公主,掰開自己的對镯,留下那樣的寄語,花費如此心思人力在地下造了這麼一處……
怎麼可能是單純的閑情雅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