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着現成的梯子下去本不算太難,但要照顧着不能蹭髒新衣,沈厭卿的動作就拘謹了許多。
二十二倒是蹿得比兔子還快,一步跳兩三個橫階,幾息之間就落了地。
沈厭卿挂在中間,還聽見她在下面咣咣跺腳的聲音。
“實的!帝師放心下來!”
沈厭卿心道,若是不實,此時也聽不見她說話了。這樣愛冒險的性子,不知道是姜孚從哪個犄角旮旯挖出來的人才。
他不急不緩往下着,小心着地,被二十二勤快地攙了一把,又接過她分來的小燈籠,弱光照亮了周圍。
樂聲變得更加清晰,從某個方向幽幽傳來,視線透不過黑暗,看不清楚。
二十二走在他前面,幾步過去,忽然提高了燈籠,摸向石壁。
她很是驚喜地一回頭,望向帝師:
“有字诶!”
“寫的什麼?”
“我瞧瞧……”
粉衣的暗衛轉回身去,竟在牆上窸窸窣窣摳起來。
沈厭卿湊過去,看清了那是一塊用蠟封上的凹槽,清出來的地方隐隐露出些刻痕,像是文字筆畫。
這樣黑燈瞎火的環境下,虧得她一眼就能看出來。
“用火烤一下呢?”
二十二頭也不擡,回了一句這樣快些。
她指甲上似乎裝了什麼尖利的附件,刮起軟蠟來速度飛快,一頓不頓。
“景……甯……唔……”
她嘟嘟囔囔念着。不過一會兒,有字的地方就都清了出來。
刻痕裡不知嵌了什麼漆或是墨進去,竟呈出一種鮮亮的青藍色。
就好像有人剛書寫上去,墨還未幹,在彩光映照下轉身,執着筆看向他們。
“景隆朝康榮甯雪,敢谒後世君子。”
……
鹿慈英彈罷一曲,呵了呵手,捧起擱在琴案上的暖爐。
文州那一年竟下了雪,細細小小的,絨似的落在地上,也積不住,反倒鬧得天氣濕冷更甚。
皪山上的房屋本來有意仿作舊時隐士的竹居,搭得十分清涼透風,那時反而成了累贅。
仙人慣來會裝不畏寒不懼熱的仙姿,除卻衣服多了幾件,一點不見哆嗦。
沈參軍則是北邊來的,不覺得冷,但怕幾乎要凝成實質的水汽,整日坐在炭火邊烤着。
鹿慈英平日裡彈琴的地方叫枕流居,設計奇特,引了一曲溪水入室,日夜流動不歇。
溪底的卵石都有意布置過,水聲怡人,與琴聲相伴而鳴。
室中有茶台,竹鬥,煮茶時就随手舀水,甘甜比得上藏了幾年的竹尖清露。
又置一涼榻,橫架在曲流上,令其從枕下穿過,躺下就可沾些清涼冷氣,聽着溪聲入眠。
沈厭卿起先笑這是故作風雅,可登進許多才子夢中遊曆的仙山幻境,可真宿在這裡一定吵得無法閉眼。
誰知試過一次,竟真睡的安穩無比,似乎還做了香甜淺淡的夢。
沈參軍也就不再多言,安心在這裡聽琴。
但那都是春秋好時節中的事,冬日在這兒,連溪水湧動得都緩了,弦變得又冷又澀,撥弄出的聲音聽起來煞是不情願。
連鹿慈英都自嘲,說琴凍得癡傻了,不認識他了。
沈厭卿則道:
那就用厚布裹起來,放到暖和的地方去,讓它緩上一緩,不就好了麼?
鹿慈英則說:
琴可不能一日不彈呀。若是幹了裂了,脆了潮了,便要屈死它了。
鹿慈英自會說話時就會彈琴,自會彈琴就未停過一日。
這其中有多少神話演繹的成分沈厭卿不願去想,但其操琴的技藝确然是在他聽過的所有人中最為高超的一個。
皇帝的樂師、京城的花魁、二皇子的側妃,都比不上這位山林中的隐士。
在慈英太子手下,弦隻要一動,便真能教人領略到昔年高山流水舊時的風采。
沈厭卿說這是讓他長了見識,鹿慈英卻搖頭,微笑道:
“并不曾有他人聽到過。叔頤能說出來,是因為你就是鐘子期。”
琴聲裡有孤鶴,有鳳鳴。祥瑞的鳥拖着長羽在空中周遊,伸長頸子求取自己的知己。
神王的太子在深山中彈了三十年琴,終于等來北方墜下的官星。
沈厭卿問:
說的這樣有緣,你究竟想要我做什麼呢?
鹿慈英答:
有些相逢本不需要原因,叔頤難道不信?
沈厭卿确實不信。
但他在皪山一日,文州就穩當一日,前朝的皇親們也就離融進新朝更近一日。
秋天時有一群人下山去了,在州府安排下得了新的生計,隻偶爾回到山上集會。
慈英太子教正像一塊雪地裡埋着的冰,緩緩消融着,可是動靜很小,誰也不驚動。
鹿慈英也不阻攔。
這是最好的結果了,雙方都滿意,倘若這樣潛移默化下去,文州太守不久便可重返青春。
鹿慈英知道自己這些言語多半又被當成了教中書本上的胡言亂語,也就笑一笑不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