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他敢有反骨,這些人第一個宰的也是他。
沈厭卿低身回頭,輕聲招呼二十二:
“你上來吧。”
二十二一回神,兩下就竄了上來,在他身邊笃笃繞了兩圈。
不知道她在急什麼,蹙着眉要和他告别:
“我走了!您慢慢逛着!我去仁王府,叫陛下回來!”
她從燈籠裡把蠟燭掏出來,幾個閃身點亮了所有的燈,噌一下沖出去了。
殿裡一下子亮如白晝。
沈厭卿跟了幾步,還來不及說一聲路上小心,已看不見她的背影了。
他搖搖頭,正要自顧自探索起來,又見二十二猛然探頭回來:
“對啦,您别到處走動!”
沈厭卿應了一聲。
這他知道,他現在還算是被姜孚藏着呢。真叫人看見了,他自己也麻煩。
二十二關門,使了些技巧把門抵上了。
門外傳來幾聲漸遠的腳步聲,随後聽她嚎了一嗓子:
“來人呀!給姑奶奶牽馬!”
沈厭卿會心一笑,看來她雖是在暗處做事的,可在宮裡還混的不錯。
他回過身來,打量着室内陳設。
這裡并不大,書架博古架占了大多數位置。
架子上擺的,有常見樣式的收藏品,有些珍貴藏書——這都并不稀奇,畢竟是皇帝的地界。
令他生出好奇之心的是一種木片夾子。
外觀上像一疊厚木片摞在一起,用的是好木頭,裡面夾着些碎銀似的亮點,散發着淡淡香氣。
若是翻開一片,就會發現其間都是連着的,一層壓着一層。
這東西的樣式是前朝傳下來的,算是那時候的新發明,因為造價不菲一直沒傳開來,也就宮裡用用。
看着新奇,其實不過是收納珍貴的紙質帖子用的,壓在裡頭能保證紙面平整,還能沾點熏香,擺着也沉穩好看。
說到熏香……
沈厭卿四下看看,他其實注意到了一件事。
這裡有很淡很淡的龍涎香的氣味,不是出自牆角的香爐,是無意間殘留下的。
姜孚常來這裡。
這并不算出他意料。二十二那樣小心,隻可能是和皇帝相關的事。
皇帝都要珍藏的,是什麼呢?
要知道姜孚自小對書畫金石就沒表現出過興趣,不知道多少名家墨迹壓在庫房裡沒見過光。
這些東西倒單占一個殿,擺出來了,看來不是國事機要就是宮中秘辛。
沈厭卿一刻也沒猶豫,伸手就翻。
有什麼看不得的,二十二都說了讓他随意了。
再者,真看見什麼不好辦的,忘了就是。他這樣懂事的人,當然不會做對皇家不利的事情。
翻開最上面的木片,第一格是封粉紅花箋。
紙是白的,但裡面嵌着的桃花瓣讓整幅花箋看着很紅,工藝細膩不似凡物。
封面上無字,沈厭卿小心展開,免得折皺,看清了第一行字:
“尊師見信如晤……”
?
姜孚的字?
誰?信?
姜孚還有别的老師?
——可以可以,一國之君當然可以調令數不清的朝臣文人為其講學,當然也可以心情好了尊任何人為老師。
誰說了隻能有他一個的。
怕是人家和他并肩了,還要嫌棄和他當同僚丢臉。
他壓下一口氣,接着往下看。
“文州一向可好?……”
……原來還是給他的,誤會呀。
不對。
既是給他的信,為什麼會在這裡?寄到文州的,他都好好收着了。
他極速往下讀着,見每句話都陌生,确實是毫無印象。
這行文不像是他收到的那些信裡的端正嚴謹,反而流露許多真情實感,情真意切,甚至……
有些詞句過于親近,顯得有些狎昵。
不知怎的,他看的後腦勺一陣陣發麻。
這樣的話,是該皇帝對臣子說的麼……?
他不知道啊,他不清楚。他沒聽姜孚說過這些。
私下相處時親密不假,可是有些話真落到筆頭上,又是另一種酸勁兒。
他不忍卒讀,合上翻開下一格,抽出來藍的綠的、紫的金的……
張張都是宮中秘法精制的上等花箋,張張都寫的是些奇怪的話。
寫了信,怎麼不寄?
也虧的是沒寄出去,若他在皪山收到這些,隻怕覺得燙手。
他覺得不妥,可是手上翻動的動作卻停不下來,提心吊膽地抽着一頁又一頁,連插回夾子裡也顧不上。
紫檀的台面上,各色信紙花瓣似的積在一起,越堆越多。
“思君近癡”、“同剪燈花”、“願為卿绾雲鬓”……
信底都無落款,可是字迹他絕不會認錯。再重看一萬遍左上角,問候的也是“尊師沈叔頤”。
他從前下手殺人也沒覺得有什麼,此時手卻抖起來。
下一個架子,下一個,總不會都是這些。
最後一張。
“‘叔頤’見信如晤……”
大膽,大膽。
他來不及看完上下那些客套話,中間一段朱筆抄的詩已經闖進他眼中。
“欲寄君衣君不還,不寄君衣君又寒。”
“寄與不寄間……”
“——妾身千萬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