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厭卿猝然合上信紙,慌慌張張将其塞回木片之間,好像這樣就能裝作沒看見過似的。
這詩裡的意思已經再明顯不過。
堂堂一國之君居然自比為閨中思婦,又将這種酸詩抄進給他的信裡……
他真是不願去信,可事實擺在這裡,明晃晃的。
他這位學生對他的心思,似乎……
有些問題啊。
恐怕也不是一點兩點。
從這些信的數量來看,大概時日不短。
不知姜孚是受了什麼刺激,竟将這年紀裡本該有的男女之情寄到了不該寄的地方。
也難怪這都崇禮七年了,後宮依然空置,
朝臣們連個适齡的女兒都送不進來。
這些年耽誤下來,外面準備進宮的女子都換了幾撥了。
他不知該作什麼表情,氣噎的胸口疼,血湧到頭上燒的滾燙滾燙。
為什麼是他呢?
沈公子當年從不缺示愛的人,京城流言也并未猜錯,确實男女都有。
但他沒有過相好,卻是因為蜉蝣卿不能留後,也不許自由婚娶——一旦有了牽挂,他們就不舍得死了,就要從原來的限制裡脫出去。
先帝不喜歡不可控制的因素,也力圖從源頭掐滅這些可能。
所以教與他們的東西裡從來沒有相關,或者說,不僅是避開,而且在他們建成這些觀念時就做了許多幹涉:
朝生暮死的短命鬼們,若是與其他人勾連,不是浪費别人的時間嗎?
連真名也沒有,穿着假的皮囊去騙别人的感情,這樣下作的行徑,是君子所為嗎?
他們如何配啊!
二皇子身邊那位是做到了側妃不錯,但也是為了行事方便。
她沒留下子嗣,也沒有影響二皇子納其他妻妾,隻是到了時間就自然退場了。
眼下若是因為他,害得姜孚不納妃不給皇家開枝散葉,他才真的成了千古罪人。
況且,他雖然盡心勸着姜孚,但其實知道他自己的身體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油盡燈枯。
這樣一件不安分的事情潛藏着,他縱使甘心永遠背了那些誓言——他其實不想——也不敢貿然接受他人的示好。
無論是姜孚,還是别的誰……他本來也不會動這種心思。
至于師生之間鬧出此種醜事是否背德,倒不在他的考慮中。
他早不是皇帝的老師了。
天家的奴才而已,姜孚令他獻身,他就随時可抽簪解衣的。
但絕不能影響姜孚娶後。
早知如此,他該看着姜孚大婚後再離開京城。
但他……他不過是天真了些,想讓姜孚自由選個喜歡的。現在想來也真是可笑,帝王家的事情有什麼好選的?不過是挑挑揀揀找個門當戶對的,湊合着過日子。
師兄師姊們說的對,背棄誓言果然後患無窮。
到了這種時候,他反而冷靜了,耐下心來把信箋一張張放回原處。
裝作沒看見……?
等到皇帝帶着二十二回來,就說自己惶恐萬分未敢看過一字一句;或是,說自己沉湎于某某名家古玩,賞析入迷忘了時辰……
但接下來要怎麼辦呢?總有一天要說開的。
他不能容忍這種事情發生,但他也無法以居高臨下的态度指責姜孚。
這一個結,不能看姜孚那端,隻能從他身上來解。
若是等他自然死了……應當也不要幾年……
沈厭卿抿着唇,咬着舌尖,靠刺痛維持思考。
怕就怕……說出來像是妄想,讓人笑話,但萬一姜孚真是個情種,堅持不肯……
到時他在地下,又再無法幹涉……
不行啊,不可以。
怎麼會變成這樣呢。
明明……明明……
他明明也隻是本分做事,盡心盡力呵護着,不讓自己的主子受委屈,為什麼姜孚竟會把目光聚到他身上呢?
虧他還驚訝于姜孚對他态度這樣好,被壓制被欺騙都不曾紅過一下臉。
分明不是一句尊師可以解釋清的。
如今這筆糊塗賬猝然展在他眼前,他精明了半輩子的頭腦竟全然糊了。姚伏說的對,他們做的是活該斷子絕孫的事,受人指使,去騙天家子孫的感情。縱然指使的人是先帝,帳依然算在他們頭上。
但凡他聽過一聲皇子們失去伴侶時的哭嚎,他也不該直至今日還能合眼安寝。
報應,都是報應。他欠姜孚的,這輩子還不清。
他捏緊了手中信紙,留下一個清晰的折痕。
……
門軸響了一聲。
沈厭卿咽了一下,不知為何,心裡竟覺得松快了些。
是了,他就是這樣的爛人。把事情都拖到了積重難返的地步,才逼迫自己不得不去面對。
優柔寡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