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為此付出一切的覺悟,但他想要的結果卻不是一個人就能做成。
無悔嗎?
他勸過自己許多次,該無悔的,該認命的,既然做了,就不該再朝自己索要什麼歉意。
可是他此時卻被悔恨牢牢地攫住了,幾乎要憎恨起前十四年的自己:
那樣恣意,那樣幸福。
無憂無慮地享受着老師的愛,毫無察覺地揮霍着他從今往後再也不能擁有的東西。
他想要擁抱,想要親密的接觸,想體驗肌膚貼在一切的感覺。
既出自愛欲,又是種無望的求取,對養育自己的人,就像孩子對母親那樣……
就像依賴本該在他身邊的母親那樣。
他不幸,可是又幸運。
蒼天奪走他一樣事物,就還給他一件補償。他盯着那水月鏡花十四載,在心裡描畫了千萬次,終于決定伸出手去捉——
但結局隻是月影碎了滅了,花也殘了敗了。
留他一個孤零零的影兒,嘗着這苦果,拿自己後半生的喜樂去還債。
“我隻做過這一件錯事,再不敢了,求您……”
求什麼呢?求一個回應?還是求老師别厭惡自己?
誰都說成不了的事情,非要去做,大概也就隻有這麼一種結果。
曾有逐日填海的神話,最後不也沒了消息?
……
帝師咬破了下唇,抿了抿,咽下腥鹹的血,終于從這一瞬息好似過了萬年的窒息中奪回一點清明。
他撫上學生的後背,僵硬地讓這個動作看起來像安撫些。
他本不該在此時有這樣逾矩的行為,這動作太親昵,太過讓人誤會。
他應該撇開手,讓開身,開門出去,随便去哪兒的哪,永不要再見光。
但他聽見了學生的泣音。
他極少,極少,極少見過姜孚哭。
猝然能想起的,不過是傳位的旨意定了那一晚,和他從重傷中恢複過來的那一天。
無論是哪一次,姜孚都緊緊握着他的手,帶着淚看他。
好像雖淹沒在絕望裡,但在他身邊就能一同度過任何難關。
他們的眼睛從未互相躲避過,他們的心也一直是印在一塊兒的。
不該有隐瞞,不該有欺騙,什麼也不該有。
就像魚行在水中那樣自然。
離不開,躲不掉,絲絲縷縷,歲歲年年。
誰也沒做錯,誰也沒想過要傷着對方,為什麼會變成今天這個境地?
帝師不過是想替學生掃清障礙,皇帝也不過是想盡心侍奉自己的老師。
他們一同做了許多事,好的壞的,遲的新的,能令人登極樂或是該下十八層地獄的……
隻差把自己也剖開卸開,拆碎了揉勻了,熬成一碗去補對方的命。
那麼多混亂的世情,那麼多解不開的纏結,一件又一件遞來,一顆又一顆絆着他們。
起初雖攜着手,可是愈往後走,就離得愈遠。
誰敢停下來呢?
為着對方,為着上一代傳下來的命,為着許多人,為着深夜醒來與燈燭對問時不曾虧心。
太多東西推着他們走,要他們做選擇,把一切都推成了無法預料的樣子。
可是,可是……
如果無需面對這些霜雪;
無需向那許多亡魂還債;
如果時間永遠停在奉德十二年的那個春日;
永遠不必離開那個修築半成的花園;
永遠不摘下那朵怒放的牡丹……
最初的最初,最早的最早,在一切都還沒有開始,或是還沒有那麼積重難返之前。
他們的心願,不過是永遠相伴而已。
……
沈厭卿以雙手合抱住姜孚那隻卸了力的手,輕輕接過那隻耳鈎。
他的手仍在抖,可是決心很大,将那舊耳洞戳出了血也毫無察覺。
他的體質一直如此,皮膚上擦破了就很難長好,要比常人多流許多日的血。
這毛病從奉德十九年開始,同那些噩夢一起,纏了他許多年。
單邊的耳洞剛打下時就一再流膿破潰,疼的他數月數旬無法入眠。
但他無論如何也不允許它長好長死,一直熬到了勉強成型。
曾挂在這兒的那水藍色的墜兒,與這血紅的圓珠一樣,都是本不該屬于他的東西。
但他接過了,戴上了,令它們終日在自己的鬓邊垂擺。
過去和現在像是一樣的,又好像有什麼不同。
但他始終是個架子,虧着心挂着這些,是個物件,是個睜着眼睛記錄的人。
他的學生隻做過這一件出格的事。
他須得仔細想想,好好想想,不可傷了學生的心。
他還有什麼呢?
唯一具殘破的身體,一顆虛情假意填起來的心。他是最會順從的,故人們最欣賞他這一點……
沈厭卿笑了一下,可是嘴角很僵硬。
“……陛下今日可願宿在披香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