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德十五年的一個晚上,打着雷,雨不小,正是暑熱難捱的時候。
宮婢内侍們低身撐着傘,盡力讓小主子少淋些雨點。
九歲的小皇子自己抱着薄被,吧嗒吧嗒踩着水,往侍讀的住處去。
他走的很急,步子很快,眼睛往前盼着,好像慢一步就要有什麼事情趕不及。
沈侍讀的窗子仍亮着,燈火通明,這叫他安心了不少。
宮人上前去敲門,叩叩幾聲,門裡就傳來人起身的聲音。
姜孚理了理懷中的錦被,令其規整了些,站直了等着。
侍讀披着件豆白色的外衫,半挽着頭發,一副家常樣子,顯然還未睡下。
一見到小皇子,他就微笑起來,跨出門檻半步,伸出手來迎:
“殿下怎的這時候來了……先進來吧。
小皇子把手中的東西交與宮人,去牽老師。見了想見的人,他心裡就松快下來,輕盈了許多。
門外一道又一道驚雷閃下,可是小孩子臉上一點也不見害怕的樣子,隻是往侍讀懷裡撲。
沈厭卿本以為他是怕雷,等着說些溫言軟語安慰,見了眼下的情況倒不知該做什麼了。
他看着宮人合上門,牽着姜孚向裡走。
他記得,某處還存了碟點心。
下午送來的,他嘗過兩塊,一直拿紗罩籠着。雖然甜了些,但小孩子應當喜歡。
姜孚卻搖搖頭:
“我吃過了。”
沈厭卿笑道:
“是了,殿下遣人給我送來的,我怎麼忘了!”
“也是下官糊塗,竟拿殿下的東西來送殿下……”
小皇子回頭,看向書房的方向,眨眨眼:
“老師正忙着?”
“看些閑書而已,沒什麼正事。殿下既然來了,自然是先陪殿下。”
沈厭卿說着這些肉麻的話,自己一點兒也不覺得奇怪。
住進允王府一兩年了,二人形影不離,同掌大小事宜,早将這世上的話都說盡了。
姜孚腳步輕快地溜達過去,摸起桌上的紙片子看看。他識得大多數的字,也差不多能看得懂,是些時事。
三哥上書提議要向北邊打,許多大臣都附議,可是父皇好像不想。
贊同的人許多是依附着三哥母妃家的,粘成一團,分不開,麻煩得很。
他想替父皇分憂,可他還太小,說話沒有分量。貿然上書上去,定會被以為是有人指使。
小皇子悄悄看了一眼老師。
老師自來了他這兒,日子一直過的不大好。
京城的人早忘了什麼“沈公子”,印象裡隻剩一個不識好歹,不懂捉住機會的皇子侍讀。
沈侍讀出門去,朝他抛花的仍然有,可誰也認不出他是幾年前那個有名的人了。
沒人再邀他去訪山遊水,也沒人請他去自家的園林。
那月白衣裳,曾蒙聖上青眼的少年才子,好像一顆短命的星。
閃了幾月,亮了幾旬,就灰暗下來,隐進新主的觳中,從此默默無聞。
但老師一點怨色也沒有,隻安安心心待在他身邊。
他不能犯那個險,不能為着自己的一點冒失念頭,就把老師推到風口浪尖去。
姜孚放下這一張,做出一副不甚感興趣的樣子,又揀起另一張看看:
“明日學這些麼?”
“是了。不過今日殿下若是晚睡,明日的課歇一歇也無妨。殿下畢竟還是長身體的時候——”
姜孚放下那張字迹工整溫潤的帖子,悶悶道:
“我曉得了。可是外頭打雷,吵得我睡不着。”
沈厭卿方才餘光掃見,宮人已拿了皇子的衾被在他床上鋪好。他也就順水推舟,溫聲道:
“殿下若不嫌下官這裡太素淨,就歇在這兒吧。”
……
未來的小皇帝安安穩穩躺着,攥着被子邊兒。
未來的帝師側着身,撐着頭,打着扇。
此時此刻,誰還都不知道命運未來會對他們做些什麼。
今日他們是師生,未來也還将是。
“這一場雨下來,禾苗該更綠了,雖然打閃擾人……”
“但其實是好事,對吧,老師。”
“我還聽說,去歲幾處要緊的河道工事都修好了,今年不必再擔心決口——”
小皇子把被子往下推了推。侍讀的屋子裡沒有冰盆,熱得很,不及皇子的住處涼快,可他也不願意走。
沈侍讀微微睜大了眼:
“殿下好生細心。還未進入朝廷就如此關注民生,是黎民之幸啊。”
小皇子小聲道:
“老師過譽了。”
“不過整日想着這些,也難怪睡不着。不妨聽下官講些有趣的事兒。”
“……?”
小皇子又眨眨眼,沒再墊什麼“老師請講”之類的客套話,隻是認真看着聽着。
“下官聽說,從京城往北邊去,有很大片的山,山中盡是松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