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下有流螢,流螢自腐草中生出,繞樹飛一十七日就化成塵土,再落回花間。”
“花落了就變成花泥,花泥滋養流螢化成的塵土,埋上一冬一春,自然會發出些新的生機。”
“這生機在地下悄悄藏着,埋在枯葉堆裡,聽着風吹雨落。”
“此後不知要經幾旬幾日,挨過許多細雨小雨,隻等着一道驚雷——”
“須得是十分盛大且亮的,要這天下都能聽見的雷。”
“這前身為腐草、為流螢、為塵土的魂魄就破土而出,長成一種紅紫色的神木。”
“神木雖不比大椿木,可也有八百歲為春,八百歲為秋……長不成參天的樣子,但取了它的枝條,炖煮成湯,服下去就可忘了一世的憂愁。”
尋常人都求百歲無憂,九歲的小皇子卻問:
“世間的事情本就有喜有憂,若是忘了憂愁,不就丢了半輩子的事情麼?”
沈厭卿有些驚訝,不過還是彎起眉眼答道:
“憂心傷身,不好的事情,抛下了又能如何呢?”
姜孚有些困了,卻想起另一件事。
去歲冬天,他到母妃那去請安。
殿外的雪太大,他沾了滿身滿頭。于是母妃起身替他拂了拂,雪落在地上,很快就化成亮亮的水漬。
他低頭看着水面的反光,問他的母親:
“這些雪要到哪去呢?”
貴妃戴着長長的寶石護甲,指甲染的绯紅,伸過手來解他披風的系帶。
“融成水,積起來。”
“等東君到了,就化作春潮,彙進江河,東流至海。”
他看着那猩紅的鬥篷被宮人取走挂起,轉回目光,很認真地看着母親的臉:
“若是那雪花不想呢?”
貴妃正替他理着壓亂的衣襟,聞此手中一頓。
小皇子還太小了,許多事不通曉,但……
楊瓊擡起銅黛描過的眉,正了正神色。
她最後還是答道:
“萬物各有命,又豈容得誰背離天倫。”
……
一說出那句話,沈厭卿心中就松快了許多。
他不再抖了,也不再恐慌,奇迹一樣地平靜了下來。
他摸了摸自己的耳垂——血正滲出來,淌下去,粘在指縫裡一陣粘稠。
他卻沒來由地愉悅起來,好像魂魄都飄飄然脫出去,浮在上空。
是了,他擔憂什麼呢?他有什麼立場擔憂呢?
原就都是假的,昨日今日都說清了,他就該輕松下來。
他一日也不曾做過什麼侍讀,更不是皇帝的老師,隻是個披着假皮的奴仆而已。
他不畏懼,不驚恐,也不羞恥。
好像他從來不是鮮衣怒馬過市接花的沈公子,不是先帝面前應答如流的沈生,不是允王府裡替皇子研磨鋪紙的沈侍讀。
而是從未有過名字的暗衛,投機押寶的牆頭草,殺盡兄弟姐妹隻為掙一個前途的卑賤奴仆。
他身心都是早有歸屬的,他如何想又有什麼重要呢?
他該順着他主子——而不是學生的一切心願,該放下那些多餘的架子——占的時間長了,難道就真是自己的東西了麼?
愛他也罷,恨他也罷;養着他也罷,對他傾注欲望也罷……
此情合理與否,是該他評說的麼?
蒼天上自有天人,天人的事情,地上的蝼蟻是管不着的。
沈厭卿看見姜孚驚懼的擡起頭,以為他中了邪似的盯着他的臉。
于是他就揚起一個微笑,又慢又輕地重複了一遍那句話。
“不,我不明白……您為什麼會這樣想?”
“我隻是……我并不……”
如何想有什麼重要?誰愛探究那些玲珑心思?
世人多愛看圓滿結局,圓滿不了,捏造個形似也勉勉強強可以過關。
沈厭卿拍拍君主的肩,揩掉礙眼的淚水。
“想與不想,陛下隻聽着自己的心就好。”
“陛下不也總在懷念那些同榻而眠的日子麼?”
“不過是年齒增長了,形式變了些,臣自當盡力讓陛下——”
姜孚卻陡然後退幾步,遠離了他,看起來剛進門時還要震動些。
“我絕不是為此!學生已經知錯了,老師不可如此自輕自賤!”
年輕的學生幾乎要把心剖出來,擲在地上給對方看,可又怕結果不過是把人逼入下一層絕境。
帝師隻是平靜地回一句:
“我說過,我從不是陛下的老師。”
“陛下要如何,我就如何。難道真要我自稱一聲‘奴才’,陛下才記得清麼?”
沈厭卿借着兩人之間出現的空隙跪下來,不顧姜孚的攙扶,稽首再拜:
“奴才沈十七,願今日與陛下再相識一次。”
“若陛下不棄,今夜願侍奉陛下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