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十七!别打瞌睡了!”
“說說呀,你得了個什麼字?”
“人家都說,有名有姓,孩子才算真落地了!”
“今日我們這樣,是不是也算得了個新生呀?”
沈十七迷糊了一下,摸出袖中的小紙條,展開來又看了一看。
隻這一眼,他心裡就像是熨過似的,又溫又軟。
紙條上的字很草,模樣很粗,很有氣勢,可是無論如何說不上美。
“‘頤’……主上說,這是平和美好的意思。”
“名字是‘厭卿’。”
“‘厭’字取‘滿足’的寓意,‘厭卿’就是‘滿足之人’。”
“心中既滿足了,表情就自然和緩從容——這便是名與字的對應了。”
他覺着,這說法有些牽強。
可因着這是他好不容易掙來的,他就越看越喜歡。
有了名字,就定了主子,就可到他想去的地方去,侍奉他想侍奉的人……
周二十四倚着欄杆,開懷笑着,抱着壇酒打斷了他們:
“我也得了一個‘夷’字,‘蠻夷’的‘夷’。主上給的音,教我自己挑的!”
柳五六跺跺腳,朝他那邊啐了一口:
“偏你能耐!偏你特殊!”
“讓你挑,還挑一個這樣醜的字!你這雙招子是瞎的也不是!”
“诶——此言差矣——”
周二十四不但不瞎,眼睛還亮的很,此時揚着眉更顯精神。他一手抱着酒,一手比比劃劃起來:
“大殿下單名一個‘齊’字,你們難道不知?伯夷叔齊的舊事,你們難道不知?”
“啧啧,如此搭了一對兒;這樣巧,我一見大殿下就可說:”
“‘嗳呀!殿下呀!我們三生有緣!八百年前吃過同一根草呢!’”
他掐着嗓子,故意把語氣扭成小姑娘似的,惹人嫌。
柳五六又罵:
“你成了精了!沒人治的了你!”
“他兩個在山裡采薇餓死了,來日你們也學!”
沈十七笑吟吟看着同門間的日常打鬧,一點兒要勸架的想法也沒有,身側忽然響起一道沉穩聲音:
“伯夷叔齊二位先賢立誓不食周粟,師兄卻姓一個‘周’字。”
“子禮以為,此處似有不妥……?”
“但師兄若有其他考慮,便是子禮所不能及的了。”
沈十七轉頭,眼睛一亮:
“師兄!”
那人朝他點點頭,又看向自己所提問的對象。
周二十四跳下台階,走近了又笑:
“五十六娘,你還笑我!”
“看看,這有人都用上了,端起來了!”
“明九明九,把你那副假正經的樣子改一改!知道你家三殿下前途無量,可也用不着你從今天就開始使勁兒啊!”
柳五六橫步過來,擋在這邊兩個人前頭:
“子禮師弟用就是俊,你用就是讨打!”
她背起手,轉過身,拿出一副考量的樣子看向明子禮:
“我聽了兩個‘頤’字了,你肯定也有。”
“說說吧,哪一個字?”
明子禮一拱手:
“乃是《儀禮》的‘儀’。”
用在面上,與“周夷”重了,容易叫外人奇怪。
因此明子禮雖名字如此,卻始終以字行。
周二十四嬉笑道:
“不錯!比沈十七那幾個破字直白許多!簡單大氣才是我輩風範!”
“姓周怎的啦?主上姓姜,這不是正正好好的嗎!伯夷叔齊扣馬勸谏的時候,太公文王也在呀!”
明子禮垂目謙道:
“主上所賜,各有千秋罷了。但不知師姐得了什麼名字?”
他又朝柳五六一拜。
綠衣的少女伸手搡他的肩,不許他低頭:
“我不學你們,‘一’來‘一’去的。”
“知道的是說‘第一流’,不知道的以為是命多賤呢!取了一窩兒一模一樣的!”
“來日被認出來,你們都打成一包,一塊兒死去!”
她揚起臉,神色很是得意:
“我和主上争過了,主上許我挑一個意思近的。”
她從懷中摸出她自己那張紙條,高興地揮了揮:
“今日起,都得叫我——‘矜雲’師姐!”
……
沈厭卿向前走。
他踩在血泊裡,粘稠的殷紅色流過他的腳踝。
一個瘦棱棱的人影立在前面,背着身,抱着一隻燕子紙鸢。衣服仍是鵝黃嫩綠,卻隻襯得她容色愈發灰敗。
她聽見水聲,就半回過身來,眼神飄忽。
“你是個實誠守諾的,我不為難你。你主子仁厚,二郎托給你們,我也放心。”
柳矜雲吐出幾個輕飄飄的語句。
她的衣袂浸在血裡,吸着紅,絲絲縷縷往上漫着,像宣告着什麼倒計時。
沈厭卿不知該說什麼。他隻能依着模糊的記憶,向昔日的師姐長鞠一躬。
柳矜雲不再看他,轉身拖着沉重的衣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