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動起來,才看出她病得隻剩一把枯骨,勉強敷着層皮,再薄的紗披在身上都顯得又重又厚。
行一步就咳一聲,掩面嘔出半口血來。
那血彙進他們腳下,竟像是雨滴落進汪洋裡一樣不顯眼。柳五六又行了幾步,漸漸低下身去,倒進花叢去了。
哪裡來的花呢?
那燕子紙鸢支在花外,紙面上塗過蠟,一點兒也浸不濕。
血珠自行聚起來,繞開那些金銀壓過的線,有方有圓,像是把燕子的形貌又描了一遍。
燕子的眼睛瞧着沈厭卿,問他:
走呀!你怎麼還停在這裡?
一直站在原地,怎麼能行呢?
花也催他,花瓣堆癫狂一樣漲起來,淹過來,沒了他的頂。
再睜眼,他站在長奉山上。
佛門的地方清淨的很。沒有花,沒有血,當然也不曾有過燕子。
沈厭卿按着腰上的劍,往前走。
這皇家寺院中的唯一一個僧人從門後轉出來迎他——周夷沒剃光頭發,卻用一條黑布蒙着眼。
到這種時候,他倒一點兒架子也沒有了,沒骨頭似的倚着門框,朝新帝師笑:
“進來呀,十七。”
“我的主子死了,眼睛也瞎了,有什麼理由害你呢?怎麼害你呢?”
“你盡可以搜一搜,這明光寺裡,連個帶尖兒的東西都沒有。”
沈厭卿聽見自己平靜回道:
“沈某隻是來了結舊因果,旁的事情并不關心。”
二十二貼近他耳邊,沉聲道:
“帝師,遲則生變……”
沈厭卿卻跨過門檻,大步往裡走去。
周夷見他不動手,“嘿”了一聲,跟在他後面:
“猶豫什麼呢?你是這種人?”
“不過,既然你讓我多說兩句,我可就問想問的了?
沈厭卿不答。
周夷揣起手,晃了晃。雖然目不能視,他走在院裡卻一點也不受妨礙,熟練得像是摸過了萬次千次。
山路很長,他們一步步走了許久,沈厭卿從未停過,也不回頭。
“我們都很好奇,你是怎麼處理掉明九的?那小子比鬼都精,習武也習得好,是個紮手的點子呀——”
“啧啧啧,往日裡你都裝窩囊,護着你那主子,竟是為了最後一鳴驚人。”
“沈十七,看不出呀看不出。”
回應他的隻有山澗中的鳥鳴。
周夷閑散慣了,要伸手拍拍師弟的肩,被二十二持刃瞪了回去。
沈厭卿隻擡腳跨過正殿的門檻。香燒得太多,熏得他頭疼。
他仰頭,努力穿過那些缭繞的煙看清佛像的臉。
有風吹進來,勾着沖着,吹散了些。
沈厭卿微微一怔。
“怎樣啊?像嗎?”
周夷洋洋得意。
沈厭卿歎一口氣,慢慢把劍抽出來。大皇子的舊門客避也不避,仍龇着牙笑。
“聖人踐祚,乃是天命所歸。”
“沈某一介微塵,又怎敢居功?”
“明師兄……人能如何死呢?也就是這樣罷了。”
帝師倏然出劍,長袖飛起,利鋒穿過周夷的心髒。
劍尖從背後破出,帶出一道細細的血,灑在地上。
周夷正臉對着他,擡手摸了摸劍身,于是手上又多出幾道沁着血的劃痕。
可以想見的是,若是眼球尚在,這人的眼睛一定和往日一樣亮的很。
生命正飛速流逝着,周夷幾乎要扒着帝師的劍才勉強站得穩。
“咳咳……你真下得去手殺他?真的?”
沈厭卿冷聲回道:
“我竟不知,他與你有什麼不同?”
周夷搓了搓指間的血:
“按說……我不該……唔!不該多言,但……”
他沒能說完這句話。沈厭卿抽了劍,任他倒下去了。
血暈開來。二十二習慣性要上去收拾,沈厭卿卻搖搖頭:
“屍身尋個地方燒了,旁的就這麼放着。”
“?”
帝師閉一閉眼:
“陛下三旬後要上長奉山。”
就留給姜孚看,讓他看看自己敬愛了許多年的老師究竟是個什麼東西。
帝師信手抹了把劍,甩去血珠,收回鞘中。
他跨出門去,背後的佛像上正是姜齊的面孔。
這最能代表着同胞間悌愛的大皇子注視着沈十七,無聲地送着剛殺盡最後一個兄弟的人。
沈厭卿被日光刺的眩暈,低下頭,咳了幾聲。他心裡一點也沒有愧疚或是悲恸,隻有種完成了一切的輕快。
他忽然停住,因為前面出現了個影子。
那人很高,腰間挂着一塊水藍色的玉佩,使他不必擡頭也能認出是誰。
于是他仍低着目光,看向石縫裡的新草。
“師兄。”
那人語氣很沉,聽起來心情并不好。沈厭卿卻一點也不怕了,他知道死人是不能把他怎樣的。
“——你為什麼說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