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厭卿從夢中驚醒,抹去額間冷汗,起身去抓床頭的燭台。
他的手抖的厲害,握不穩,銅質燈台跌在地上,沉悶地響了一聲。
外面頓時傳來人起身走近的聲音。
他顧不得那些,翻身下床,跪坐在燭台邊上。扶起來,擦亮了發燭要去點。
火光閃了又閃,滅了又滅。蠟燭頂上剩的撚兒太短了,說什麼也點不燃。
沈厭卿捏着發燭,一根一根吹滅了扔下,再點,再滅。
窗紙厚,月光透不進來多少,描着屋裡擺設銀色的棱邊。
他的手抖的越來越厲害,發燭還不及沾到蠟燭就被搖滅,就那一丁點兒的光,明明暗暗,漲不起來。
是了,昨夜他一個人渾渾噩噩回來,坐在這兒剪了半宿的燈花,将燭撚剪平了才滅。
如今點不起來,是他自作自受。
卧房的門開了個縫,投進來片橙黃的光,正扇在他旁邊。
沈厭卿想叫開門的人進來點燈,又覺得自己披頭散發的樣子太狼狽,不願招人靠近。
所以他縮了縮,背對門口,隻問:
“幾更了?”
人影近了近。
“近五更了,老師。”
“天怎麼還不亮?”他的聲音也在抖。
“很快就會亮的。”
姜孚見帝師沒有阻攔,就緩步走過去蹲在對方身邊,放下自己的燭台,拿起另一把。
他手裡拿着柄無刃小刀,穩穩當當地将蠟燭頂上修出個尖兒來,把棉繩撚出來搓直,向火苗上一靠。
屋裡頓時又亮起一點油潤的火光。
兩人的影子閃着貼着,好像融在了一起。
“學生正要往早朝去,聽見您醒了,就過來看看。”
帝師隻盯着搖曳的燭火,魔怔了似的,不答話。
姜孚又輕聲說:
“您不問我怎麼在這?”
沈厭卿平靜回道:
“這天下都是陛下的天下。陛下願在哪,自然就可以在哪。”
姜孚聽了這冷言冷語也不着惱,将人扶起來攙回床上坐着,又回身去拾燭台。
“聽豐荷說,您昨夜睡的太少了,乍一起來恐怕精神不好,不如再歇一歇。”
隔了一晚,這年輕君主的心态似乎也平和下來了。
不再是剛被挑破心意時的慌張無措,也不再像那時一樣,連碰也不敢碰自己的心上人。
姜孚的性子像水,像海。興許會起波浪,可風一過去,就總還是平的。
現如今他像是個極貼心極孝順的學生,一懂了老師的态度,就閉口再不提那些事情。
時間也許能抹平一切,也許不能。但那又如何呢?
隻要裝作什麼也發生過,什麼也不曾說出口,或就還可自欺欺人般維持下去這份荒唐的關系。
所謂‘荒唐’,也不過是帝師一個人的想法。
新帝從崇禮二年即斷斷續續查出了些事情,到今日知道了全貌,仍能是這樣的态度,他是早想清楚的了。
什麼名頭,什麼身份,都不重要。
帝師确然在他最孤獨時走到他身邊,伴着他長大,做了那麼多事情,那他這份情感就不算落到了虛處。
父親和母親未能給他的親情,這個人補上了。
雖然蜉蝣卿們自己也未曾體會過一日常人的情感,卻盡力模仿着常人模樣,護着主子們半生無憂順遂。
他們是牽在先帝手中的線不假,但……
他們也确然曾是鮮活的人。
沈厭卿按了按太陽穴,不作聲。
他做了噩夢,夢到許多人,不想再接着睡,隻怕夢連上。
故人們的面孔太清晰,清晰得像是昨日還在眼前。經年不見,他竟一點兒也沒有忘。
那些舊日子好像從未過去,纏着他束着他,叫他無論如何說不出一句從無後悔。
燭火很高很亮,刺的他眼前發白。沈厭卿側靠着床頭,忽想起一件未竟的事。
“……待陛下有了空閑,若願意,就再來披香苑一次。”
“先前答應陛下要說清的事情,我不敢忘。”
“我從識了字,曉了事,就立誓做您的人。一刻也不曾動過别的心思,更不要說親近他人。”
“陛下若是願意相信……我做過些事情不假,但原本的心是從未忘過的。”
姜孚搭上門檻,回身。他手中燈燭正盈盈垂淚,在側臉投下暖黃的光影。
這年輕的學生獨身過了五六年,哪裡都變了,唯獨一雙眼睛澄澈如舊。
“我曉得了。”
……
那水藍色的玉佩又墜到他眼前。
明子禮不再擋着他了,隻毫無生機地躺在一旁。
身上數道穿透的刀口,汩汩冒着血,不一會就把兩人的衣衫都浸得透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