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厭卿看着同門的屍首,心中還來不及生出悲傷,就被絲絲縷縷的喜悅蓋了過去。
赢的這樣容易麼?
雖不知事情為何走到了這一步,可是既然有了結果,就是值得慶賀的。
他跪在沉香的氣氛裡,面前是重重紗幔,紗幔後兩個人影。
聖人卧病在床,楊姓的貴妃坐在床邊,滿頭珠翠撐起摩天高鬓,比他從前見過的任何一次都要繁複。
垂下的步搖擺了一個小角度,貴妃轉向簾外,對他說話:
“方才真是驚險,多虧你機敏。”
“沈侍讀,孚兒托給你,我和陛下都能放心了。”
沈厭卿心知,他進來時明子禮已涼透了,與他一毫關系都無。
其身上的傷痕,一眼便知是皇帝身邊近衛所為。
不知前面發生了什麼,但最終導緻了明子禮孤注一擲意圖反撲,要傷害貴妃或是陛下,被就地正法。
形勢已經很明朗了。
貴妃伴駕,三皇子的首席門客身死,他作為七皇子的人被召見。
人選已定,陛下最後選的是姜孚。
他因此欣喜若狂,由衷地替姜孚高興。
他知道他最多也隻能陪姜孚走到這兒了,待到該處理的事情處理完,他也要做殉葬的祭品。
但他一點也不害怕,反而有種奇妙的幸福和榮譽感。
他知道,他此前二十六年看過、聽過的一切正在無聲地起着作用。
融化他,又支撐着他,叫他充滿勇氣,即使讓他在此自戕來表忠心,他也不會有半分遲疑。
他做了那麼多,熬了那麼久,如今終于結了果實。
他将要采下這豐盈的一顆,捧給自己的主上——
他磕了幾次頭,令帳中的二位貴人都很滿意。
貴妃别過頭去,看着君王,不再說話。老皇帝衰弱的聲音響起:
“你師兄去了,剩下的都交與你處理。不知道你身邊這幅‘皮囊’,你打算怎麼辦呢?”
這是在考他了,他要想想,他須得仔細的想過,才能答好這最後的問題。大局定了,可他想多留幾天,将事情做圓滿些……
聖人的自信過人,常将想法淩駕于他人之上。
在他面前,不可透露出自己的真實想法,不可直接訴說自己的目的,否則就要被以為是淺薄無腦的低級之人。
蜉蝣卿們因此背起手來,用三四層曲解的意思來掩蓋自己的真心。
每個字都是在互相叩探,每句話都是繃緊十二分精神作出的答卷。
他不能喜形于色,因為皇帝傳代本是極沉痛的事。舊人殡天,皇儲才能走上那位置,即使是姜孚也要嚎哭三月才能停下。
他不能做出悲怆的表情,明子禮是他多年的同門,是他最信服的師兄,是唯一與他旗鼓相當的對手。
他赢了,可是他不被允許慶祝;他失去了最親愛的同胞,可是他也不被允許為之哭泣。
他更不能無動于衷。面對這巨大的勝利,這血腥的慘況,若還能面無表情,那還是否能被稱作人呢?
他本就被調教得殊于常人,若在這最後一步出了破綻,被當作殘次品處理掉了,那怎麼對得起自己的主子呢?
好在他盼這一日盼了太久,早想好了許多——
沈十七又叩首幾次,壓抑住興奮的顫栗,盡可能讓自己的聲音平穩些:
“‘刑天與帝争神,帝斷其首,葬之常羊之山。’”
“上古的人,将敵人的頭砍下來,壓在山下,讓對方來世也不能視不能聽,才能永永遠遠赢下去。”
“明子禮是我敬畏的師兄,以此禮遇來對他,奴才以為是合适的。”
殿裡靜下來,一時沒人再出聲。
沈厭卿并不急,他知道聖人在思考。
這些年積下來的毛病太多,一爆發出來,就讓這曾叱咤天下的開國皇帝變成了個普通的老人。
一日一日衰弱下去,再不複曾經的精明。
沈厭卿正年輕,他相信自己能應付的,他是被選中留到最後的,他将挽着新帝的手走到那個位置。
雖然他此刻不能展露野心,但他知道他會赢,而且也将一直赢下去。
他微微擡起頭,凝視着紗幔後躺着的人影,等着他意料之中的那個回應。
“……可以,按你想的去做吧。”
“奴才謝過主上。”
沈厭卿額頭觸地,躬身不起,縮成極不顯眼的一小團,将臣服和順從的姿态做到了極緻。
他面前響起腳步聲。
他順着聲音擡頭去看,見姜孚的貼身内侍站在他身前,捧着托盤,連着上面的東西遞到他眼前。
“請吧,沈侍讀。”
手掌大的匕首。
即使心中比量了無數次,要用這樣小的武器割下人的頭顱也不會容易。
大概要許多刀下去,一下一下,一直到血肉模糊為止。
别過頸骨,小心着别讓刃斷了,因着隻有這一把刀;
盡管血早快流幹了,還是要躲過大的動脈,若是不巧濺了一臉,當着陛下和貴妃的面不夠體面……
沈厭卿回首,又看了一眼自己的師兄。
他拿起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