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是墨黑的,水也是墨黑的。
沈厭卿跪坐在船上,細雨朦朦落下。
水霧織成了又稠又密的網,在面上籠着,令他呼吸都十分困難。
船身搖曳,水波輕蕩。
在無邊無際的海面上,這無蓬的小船就像是一片枯葉。
船頭撐槳的人影高而挺拔,看起來好熟悉。
沈厭卿揉了揉眼,用力吸了一口氣。
“師兄。”
他喚道。
這兩個字太多年不曾對人用過,吐出來都有些鏽了。
對方并不回頭,隻認真劃着船,水聲一槳一槳地響着。
船下的水暗沉得幾近粘稠,嗚咽着滾起些浪花。
“我們要去哪?”
沈厭卿四周看看,語調輕快得不像是面對着已死之人。
“道、不、行。”
“乘桴、浮于海……”
撐槳人低沉地,一字一句地吟唱着。
這聲音又年輕又蒼老,好像破開了舊日的塵土,穿梭而來;
如翠鳥,如海燕,尖聲哭了三千個甲子,将世間的石子都拾盡了,隻好嘔出心頭血來填。
下一刻,那人的頭忽然從頸子上落下來。
撲落落,骨碌碌,滾了一路的紅。
最後停在沈厭卿面前。
雙目阖着,依舊一個字也不答他,一眼也不看他。
沈厭卿把那顆頭捧起來,抱進懷中。
又站起來,從無頭屍首手中接過槳。
那屍首沒了支撐,側身倒下,落入海裡。
水花濺了沈厭卿半身,可他避也不避。
他又想了想,把臂彎中的頭顱拎起來,順着同一個方向丢了下去。
身與頭,本就該葬在一處的。
做完了這些,他身心都輕飄飄的,輕快得好像要浮到空中去。
他的衣服上沾了血,又結起鹽晶,絮絮的,靜靜的。
天看起來不會晴了。
依然叫烏雲遮着,依然下着雨,依然不見分毫月光。
此間天地,隻剩下槳聲。
……
“二大人,您别讓我們為難,車馬本就不能進宮,此時更得驗過……”
“小聲些!吵醒了人有你受的!”
“查什麼查,早上出去的時候不是看過牌子了麼?偏你多事——”
沈厭卿睜開眼,模模糊糊看見二十二正摳着窗框,伸頭出去和人吵架。
又怕聲高吵醒他,壓着嗓子,低低往外擠着字,怪辛苦的。
他摸起面紗帷帽,一一戴上,扣了兩下馬車側壁。
“咚咚”兩聲。
二十二登時轉過頭來,兔子似的:
“您醒啦!怪我怪我,我該消停些的!”
她又斜着眼,瞪窗外那人:
“也怪你!到底把人吵醒了,回去告你的狀!”
那宮門守衛見狀也連連求饒,一個看門兒的,哪禁得起禦前暗衛這一狀呢?
沈厭卿笑了笑,自行開了門下車去——外面已鋪好墊腳的台階了——朝守衛亮一亮腰牌,自進去了。
二十二匆匆跟上。
進了宮門,走出許多步遠,沈厭卿才帶着笑意道:
“他也是本分辦事,何苦為難他?”
“我也是,竟不小心睡過去了,耽誤你的事。”
“下次若再有……直接叫醒我就好。”
他本想說下次不會了,又想到他眼下身體這幅樣子,以後類似的情況恐怕也隻會越來越多。
唉,左右是姜孚的人,說話明白些也無妨。
二十二緊緊皺起眉——說來也好笑,她本是兩道圓圓的眉毛,竟也能像長眉似的絞在一塊兒:
“我擔心您!”
“這幾天連着折騰,您一刻也沒好好兒歇過;”
“好不容易閉一會眼睛,睡的也不安穩……”
“方才在車上,您又夢到不好的事了吧?”
沈厭卿神色微動,二十二條件反射般道:
“我隻問問!”
“您不願說就不說,絕沒有盤問您的意思!”
沈厭卿轉過彎,抄了往披香苑的近道兒,一副絲毫沒把這事兒放在心上的樣子。
“夢見惠王的舊部明子禮了。”
“見了姚伏,這也是難免的事。”
他不隐瞞,也不心虛。
一說出來,就覺得輕松了許多。
他是曾與這位師兄關系好些,可他分得清輕重緩急。
如今的境況,一點兒也不許他有私心——再者,這有什麼好藏的呢?
他看看二十二。
這是他與姜孚間的傳聲筒。
雖看起來活潑天真,可能做到這個位置,就一定有過人之處。
雖恭敬奉他一句帝師,可眼睛始終精細看着他的一言一行,轉過頭去就記錄成冊,事無巨細,一頁頁呈到禦案上去。
姜孚素來喜歡仔細做事,一丁點兒缺漏也不許有。
他也喜歡。
某種程度上,也算是一種一脈同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