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厭卿一怔,将玉墜包回絹帕中。
“自然是陛下先說。”
他回得很自然,手上捏緊的動作卻暴露了其微妙的心情。
沈帝師與當今聖上相識十四載,隻要一個眼神,就能讀懂姜孚心中所想;
即使現在,他也能立刻通曉。
——他知道姜孚要說什麼了。
這年輕的君王做出一副欲說還休的表情,遲疑半晌,終于開口:
“我寫的那些東西,您看見了……我原是想瞞着您的。”
他猶豫,卻不肯停下,很堅定地說了下去。
“但既然挑到了明面上,就理應向您解釋。”
“學生頑劣,未見得有什麼出息,又怕您誤會……”
誤會?
沈厭卿眉心一動。
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竟還有轉機麼?
“因此學生以為,該當面向您說清楚。”
姜孚的眼睛動了動。
他的長相生的極溫和,隻要略略一低眉,自然而然就是一幅可憐樣。
像他的母親。
沈厭卿忽然想起在皪山上見過的楊大俠,心中一陣起伏。
當年先帝是不是也是不夠小心,才被這樣的神态騙過呢?
姜孚的目光從他臉上一寸寸掃過去,又停又移。
好像有千萬種情意蘊在裡面,又好像這是最後一次注視他的老師。
那目光接着向下,如一道溫熱的眼淚,擦過帝師的下颌,脖頸,然後是衣襟。
雖柔而慢,卻沒有過分探究的意味,隻是在認真看着自己所珍視的人,要将對方的一切形貌都刻進心裡去。
沈厭卿抿緊了唇,關切地看着自己的君主,逼迫着自己不許移開視線。
他覺得那眼神太燙了,他承不起那份情。
姜孚抓住了他的手。
這年輕的學生猝然擡起頭,正直直望進師長的眼裡。
不逃避,不隐瞞,也不畏懼。
因為胸中的心髒正燒的紅而熱,于是他就興奮起來,又變得能承受任何的後果了。
他的手比師長的溫暖得多,他也期待能将這份暖意就這樣傳給對方。
“……”
“我愛您。”
“我希望您能永遠在我身邊……就像我們從前那樣。”
“您愛護我,我敬慕您,讓别人都以為我們是一體同心的。”
“但并不是要禁锢或事限制您,隻是我有如此的願望而已。”
“您是自由的,這一點上我決不食言。”
沈厭卿蹙眉:
“臣怎會在這樣要緊的時候離開?”
文州不安定,又有人借着惠王的名頭要起事,北邊更有外敵……
便是閻王叫他,他此時也不敢走。
“那些事我都應付的了,難道讓您白教我麼?”
姜孚微笑,沈厭卿卻覺得那笑容裡是苦的,于是他又匆匆解釋道:
“也并不是說我隻為了這些才願意留下……我……”
他不知道要怎樣說。
他從認得字就是為了姜孚在活,他的一切行為都被培養的那樣特殊而迎合姜孚的喜好。
被捏成了這個樣子,他出宮去也是不能獨活的。
沈厭卿咬了咬牙,按下所有的羞恥心,艱澀吐出幾個字:
“我原就是為陛下而生的。”
他被培訓,被選拔,被逼着去殺死自己的兄弟姐妹。
學着逢迎,學着勾心鬥角,學着僞裝自己。
他所見的,所說的,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姜孚能走到那場競争的中心去。
蜉蝣卿從不是什麼“公子”或是“書生”。
他隻是一個巢。
溫軟的,柔和的,為主上擋風遮雨,從不求别的東西。
姜孚握緊他的手:
“那難道不是讓我更加名正言順地愛您麼?您為我付出了那麼多,我都知道的。”
“但……”
沈厭卿苦笑。
但這怎能算真正的愛慕呢?
他隻是迎合,無限度地去溺愛和包容,不肯在這份關系裡給自己留一分一厘的地方。
這是引誘,這不是常理中的愛。
沈少傅,沈帝師,沈十七下了決心,要将那顆遞進他手裡的心推出去:
“陛下尚年輕,于此事上不能算是通曉。”
“就好比夢想攬月而去的人,吟過一千一萬首詩,實際也不過愛的是自己心中的月亮。”
姜孚看起來卻并不慌張,甚至有種遊刃有餘般的從容。
“我竟不知,天上的月亮與心中的月亮有什麼不同?”
沈厭卿搖頭,他也冷靜下來了:
“天上的月亮有圓有缺,陛下心中的月亮卻日日滿盈皎潔。”
“天上月一年隻圓一十二次,陛下心中的卻從沒有消損。”
“陛下所愛的,實是世上不存在之物。”
他盡可能委婉了,争取不把“是幻覺”這樣的話說出口。
姜孚答他:
“若是沒見過天上月亮盈滿時的光亮,自然心中也不會有這樣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