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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家看起來溫溫吞吞,做的事情卻沒有一件不帶着決絕的狠勁兒。
前朝的末帝說殺就殺,自告奮勇替先帝扛下了不知到底存不存在的報應,讓先帝安睡十幾年;
楊瓊生下皇子,也說不看就不看,作為母親把自己的孩子拒之門外十年整,硬生生把先帝旺盛的疑心削得一點不剩;
奉德十五年關于北伐的争論中,楊戎生一得了妹妹的信,就立刻把自己的嫡長子打包送到餘家說親:
陛下擔心我們站隊站的不夠踏實嗎!我們直接用姻親捆死了!
幾乎每件事的背後,都是他們以僅僅二代積累的蝼蟻之姿對抗那個龐大世家的嘗試。
原因無他:
這樣能讓皇帝高興。
隻有皇帝高興了,他們這依附皇帝起家的小家族才能昌盛下去。
而且隻要選了這條路,就沒有回頭的餘地。
從姜孚落地的第一天起,楊家就不得不舉家調動精力,絞盡腦汁提防起任何來自秦家的明刀暗箭。
畢竟皇子這種東西,生下了又不能撤回;
姜孚的降生,也是在先帝的期許之下的。
楊瓊在皪山上曾和鹿慈英及沈厭卿說過幾句閑話:
“他說要和我說點掏心窩子的。”
“我說請放,他就說:”
“他想要一個兒子,最好母家勢力夠大夠強夠忠心,能抵得住秦家。”
“但又得保證毫無野心,孩子降生後絕不插手,不幹涉皇家的事。”
鹿慈英為她添茶,溫聲相詢:
“那大俠是如何回答的呢?”
素白衣裳的江湖客冷笑一聲:
“我和他說,”
“‘許願去廟裡。’”
……嗯。
但這也隻是塵埃落定後楊大俠過過嘴瘾之語。
在當時,她确實點了頭。
她也沒得選。
楊家被選中,被盯上,這都是注定的事。
他們與先帝的關系就像是惠王之于秦家:
先帝能在心情好時讓他們大富大貴,就當然也能在他們不聽話時讓他們落到塵埃裡去。
因此要他們做工具的時候,就絕不許他們縮頭。
于是有了姜孚,于是有了允王三歲才能言的神異傳說;
也有了母子不相見的悲劇,有了侍讀與皇子同掌王府的荒唐事。
楊家一退再退,楊瓊裝了十四年柔順,蟄伏幕後;
等着一切條件成熟,把自己的兒子推到皇位上那個時間點。
隻要先帝覺得這兒子完全在自己手中,在代表皇權的蜉蝣卿的轄制之下——
姜孚就能成為他眼中不二的繼承人。
都是為了生存。
存世就要與他人競争,争不赢就要死。
這規則對蜉蝣卿适用,對楊家、秦家、甚至“姜家”這樣的家族也适用。
隻不過蜉蝣卿互相之間的殘害血腥又明晃晃,如同野獸間的争鬥厮殺;
而世家之間的争鬥更像是藤蔓間的纏繞:
互相遮蔽,在對方的皮肉中紮根絞緊,奪去一切養分和日光,讓對方在無聲無息間就死去。
做局做的更龐大,紋枰雕得更精美,結果也結的更無缺。
千百件因緣,千百回制衡,千百次交手……
才有了如今的新帝。
那些藤蔓野蠻地生長,不擇手段地向上爬行,勾聯又互鬥了十年,二十年,甚至過去的幾百年,才結出這一顆仙實。
才給了天下一個交代。
崇禮以來七年八十九個月,世間太平,河清海晏。
外無夷族之憂,内無外戚之患。
新帝雖喪去了父親和母親,卻能讓天下的父母孩童都吃飽穿暖,各有生計。
大楚的百姓白日不與人争執,夜裡也無需閉戶就能安眠。
這是先帝從草根出身搏到成為天下的君父,幾十年思慮,終于給出的答卷:
培養,挑選,讓繼承人們進行最無度的競争。
放掉一切限制,排除一切外因,才能找到最合适的那個人選。
百姓都得能吃上飯,這是最重要的事。
除此之外,自家死幾個人,出幾件陰謀,又能算得上什麼呢?
很久以前,有個挽着褲腿在田裡插秧的青年。
他忍耐着毒辣日光的暴曬,抹了一把頭上的汗水。
雖耕的是别人家的地,他思考的卻是天下的事。
現在這樣太不合理了。
他将來若是能成事,能站到上面去,得做一件很重要的事。
他得建一個組織,作為皇權的依附和護盾,讓繼承人都變成懂理知事的好人。
二十年後,年幼的沈厭卿坐在往京城的馬車上,撩開窗簾一角,偷偷看着外面。
外面好熱鬧,支着許多小攤子,買着各色物品。
吆喝着的人們臉上都帶笑,不似以前的世道,人人見面都隻會哭。
他盯着鮮紅的糖葫蘆看,心想那顔色好漂亮。
那時他還不知道,将來他會有一個要用一生的名頭。
——“蜉蝣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