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孚很快意識到了這句話背後的意思。
不知怎的,他此時竟有些同情那個曾經試圖闖宮奪位的三哥。
秦貴妃所生的三皇子,風光了一世,背地裡卻是這樣的慘淡。
連他最為信任最為親近的門客都如此對他……
姜孚垂下眼,指腹在帝師的手背上輕輕擦過。
“我比他要幸運。”
他的老師一直是全心全意向着他的,幫他擋住了所有風雨,從未有一刻背過身去。
沈厭卿哽了一下,還是接了這句話。
“嗯。”
“但……明子禮也隻是迫不得已。”
……
做最風光的皇子的屬下,自然就可以做最風光的門客。
明子禮在一衆蜉蝣卿中,一直是名列前茅的存在。
他從惠王那接過其母家的影響勢力,又幫着惠王處理在他身上押寶的朝臣關系。
最為輝煌之時,在這位首席門客手中,可以說是掌握了僅次于皇帝的權力也不為過。
姜十佩和姜孚一樣,好像從不知道什麼叫猜疑。
隻将到手的東西都分給他,與他一同分擔或是享用。
而明子禮也從未讓自己的主子失望過,兢兢業業,從無二心。
唯獨在沈厭卿這件事上除外。
或者說,明子禮向惠王隐瞞的是每一位蜉蝣卿都有武功在身的事實。
這是很嚴重的背叛,當然也導緻了極其嚴重的後果。
——惠王最終死于蜉蝣卿沈叔頤之手。
蜉蝣卿這件事,向來不能挑明。
但提醒自己的主子小心其他皇子身邊的人,告知他誰有武功在身,并不算什麼難的事情。
憑惠王對他的信任,明子禮甚至不需要捏造什麼消息或是證據,僅僅說一句話就能讓惠王信服。
這樣簡單容易的事情,明子禮偏偏不做,唯一的原因隻可能是故意隐瞞。
這樣一件荒唐又滲着血的事情,實際上表明的是先帝的态度:
蜉蝣卿這個組織,除了輔佐各自所認主的皇子之外;
每一個人,都是一把用來殺死惠王的刀。
惠王并不是一定要死。
他是位優秀的皇位繼承人,無論是品德還是能力都對得起這個描述。
但他背後秦家滔天的勢力,幾十年來折磨得先帝日日提心吊膽,痛不欲生。
先帝也就不得不對這個兒子設下最高的提防。
惠王想要活着,也很簡單,隻有一個條件:
明子禮活着,且在他身邊。
這位二十二歲時就與惠王相識的門客首席,身上背負的是比其他蜉蝣卿沉重數十倍的責任。
他必須要将自己磨砺成最鋒銳的那把刀,才能擋住其他同門對他主子的虎視眈眈;
他也必須要有最忠誠的心和最強的能力,才能控制住惠王母家對權力對惠王的侵蝕。
他确實做到了。
隻要他活着,隻要他還站在姜十佩身邊,操控好那些勢力,維護好他們兩個,姜十佩就不會受到任何傷害。
——但如果他死了呢?
“傍身護衛的客卿死了,皇子又豈能孑然獨存?”
奉德十三年姜采薇死前所下的定論,終于是一語成谶。
而且應在姜十佩身上,比其他皇子身上都更加快,更加急。
明子禮不能違抗,隻能接受這個現實,他知道這已經是最好的辦法了。
他作為先帝插在惠王身邊的棋子,代表着皇權對皇子的轄制;
而秦家也并不像表面那樣的本分,始終在試圖借着分與惠王的勢力插手進來。
倘若惠王繼承大統,卻沒有明子禮這死忠于皇家的蜉蝣卿在側,三年之内秦姓外戚必成大患。
秦家能把惠王托舉上去,自然也能夠把他拖下來。
沈厭卿始終在想:
是不是為了這一點,師兄最後才要不顧一切反撲,背叛前主試圖刺殺先帝和貴妃呢?
他必須要活着,無論付出什麼代價。
因為隻有他留下來,惠王才有活下去的可能……
明子禮一生都在這樣的抉擇之中掙紮。
他全心全意地輔佐惠王,卻始終瞞着那個要命的問題;
他以絕世的武藝貼身護衛着惠王,卻不能以任何方式阻攔同門最後對其性命的收割。
蜉蝣卿為的都是一件事——為了自己的主子,也為了這社稷。
明子禮作為天家的奴仆,不能坐視江山改姓;
作為惠王的門客,不能在其注定将來被外戚廢棄的境況下袖手。
這矛盾無解地纏繞了惠王二十二年,最後成就了他的對手們給他的緻命一擊。
因為在先帝眼中,僅在作為外戚的自覺的這一點上,他親手扶起的楊家就比盛名綿延八百年的秦家強了成千上萬倍。
這不是偶然,這是楊金風、楊瓊及楊戎生兩代人算計的結果。
為了保全自家,也為了更長遠的利益,甚至可以說是真的摻了一點對先帝的忠心、對這大楚天下的責任感。
大楚開國二十六年,楊家始終維持着羸弱又沒有出息、隻知奉承皇帝苟且求生的表象。
他們做小伏低,任他們的繼承人長成纨绔;
而在宮中,他們卻為先帝奉上了唯一能與惠王抗衡,舉世無雙堪稱驚才絕豔的人選。
——姜孚。
……
姜孚眨了眨眼,顯得有些窘迫。
“我竟不知,父皇母後及舅舅他們有這樣看重我……”
沈厭卿拍拍他的手:
“所以我才一直說,陛下是天命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