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尚書最近過的不太好。
自上次在禦書房和兵部餘桓吵輸了,又被小皇帝點出他報上來作為憑據的賬目有些差錯,他就好像矮了那邊一頭。
“湘州白卯河,清洲錦背江的河堤工事,若是我沒記錯,似乎去年年底就驗收了?”
“雖然那時也近臘月了,可是算在今年的開支裡總歸不太合适……”
“不過這也隻是我淺薄的推測而已。王愛卿或有其他考慮?”
小皇帝語氣平和,也不見要動怒的意思。
王霦背後的汗卻是瞬間就下來了。
他多提這幾項,并沒有别的心思,隻是想湊湊數顯得聲勢壯些。
哪知他貫口似的連着背出幾十條,小皇帝竟能揪出唯二的那兩個小小的點,提出來問他。
而且又沒有說要降罪,隻是做了個試探的态度。
但他卻是瞬間明白,聖人的立場已經定了。
這筆錢,就是把其他幾部的經費都盤剝一遍,也不得不摳出來給兵部了。
也怪他太平日子過久了,竟缺心眼到去忽悠皇帝。
雖然即使他不犯這個錯誤也未必會吵赢,但是被陛下這麼一點,實在是太過丢面子。
若不是對面是餘桓那個實心眼的,不知道害人,他當時的窘況早被精心刻畫傳抄不知幾百幾千回了。
陽春二月,正是禦史台文興勃發的時節……
這群瘋子自六年前失了一個沈少傅,再沒找到一個勢大到值得集全台之力彈劾的。
因此也沒了團結的精神,各自為營,自找主題,漸漸分出了好幾派去:
專挑大事,挑撥各部關系,唯恐天下不亂的;
盯住細節,連誰上朝腰帶沒系好官帽沒戴正都要奏上一本的;
聽說甚至還有封筆不寫,潛心編纂《彈叔頤集》續集的……
每每聽到最後這個離譜的,王霦都有種吐血的沖動:
你們禦史台不是向來打着“朝廷不養閑人”的旗号到處噴人嗎!
怎麼自己窩裡養起廢物來了!!!
奈何聖人到底還是每日要看這群人呈上去的折子,讀一讀他們寫的那些夠直接把人罵死的文字,再從其中挑些幸運兒點一點……
舉朝上下,目前還沒有不識好歹到敢去得罪這堆人的。
王尚書那天出了禦書房,托安芰找了個地方,扯着餘尚書算了一下午加一晚上的帳。
國庫其實并不算太缺錢,這些年休養生息,積累的很是殷實。
但王尚書在十年前那一遭裡滾過刀山火海,為了穩住情況險些把老命都斷送在奉德十五年。
實在是吓怕了,終于養成了這麼個拿頭也要省錢的毛病。
看見有人伸手就冷眼相對,聽見有人談錢就咬牙切齒。
要不是為了朝廷的面子,他都恨不得在衣服上打八十個補丁,以勸導同僚們都要竭盡全力勤儉清廉,不要給國庫多添麻煩。
作為替上面管賬的,倒是讓人放心;
但作為給下面批錢的,就導緻了其他人無窮無盡的糟心。
畢竟若不是站在聖人那個位置,有對下面情況一覽無餘的機會的話;
尋常人都很難在這位胡子半白的老頭猛然抽出一把算盤,念念有詞幾千字的賬開始算這算那的時候保證絕對理性。
再維持邏輯清明,找到機會反駁。
但若說王尚書面對北夷的風險始終不松口是不通人情,又有些太苛刻了。
——說一千道一萬,戶部管的是國家的錢。
國家的錢花哪去,怎麼花,還是要皇帝拍闆。
皇帝不開口,就算把他吊起來打,他也不敢漏一個銅子兒出去;
哪能說聽見哪困難了,他就熱心湊上去,拿國庫的錢送人情?
要真是糊塗到那個地步,王尚書也沒辦法在這個位置穩穩當當待上十幾年。
離了禦書房,在私底下,交流就方便了不少。
小皇帝年紀再小,看着再好說話,那也是聖人。
盯着他們,他們就得老老實實的。
裝腔作勢也好,打王八拳也好;
看着是僵持不下,可是這件事提出來這麼久,畢竟還是沒有重蹈奉德十五年的覆轍。
兵部戶部拉拉扯扯歸拉拉扯扯,沒别人好信兒往裡摻合;
經過事兒的都把自己手底下的年輕人管嚴實了,捆在誰敢多嘴就打斷誰的腿。
惠親王提議北伐的那一次,可是開國後先帝貶官的最高潮。
雖然前面也斷斷續續把開國老臣們都送下去了,但至少沒有過這麼猛烈的。
結果到了那年,頭部的那群被一攬子打包送走了,幸存的也被沈少傅在小皇帝登基後收割了個幹淨。
想想,光是頂着個“少傅”的名頭都能權傾朝野……
抛開作為帝師的加成不談,是不是多少也能看出,前面實在是沒人了?
崇禮年的清正吏治,實際上是先帝和老天爺開的一個血腥的玩笑:
不好的都殺了都扔了,剩下的自然就是看着順眼的。
上面的位置一空出來,下面的新人又有了幹勁,各個都在拼命給朝廷拉磨以求上進。
用鹿慈英的話來說就是:
“萬事萬物剛剛生發出來,方興未艾之時,沒有不好的。”
如果說奉德初年的朝廷是一片沒什麼植被的沃野,處處都能煥發生機;
那麼自崇禮以來,朝廷則是被先帝和沈帝師接力割過的韭菜地。
雖然肅穆規整了許多,到底還是被強迫進入了第二春,長勢喜人。
崇禮元年加開恩科,說是新帝愛民如子要多給天下學子一個機會,實際上也是朝中缺人缺的一塌糊塗的體現。
幸存的朝臣大多身兼多職,雖然俸祿也有補償,但到底不是長久之計。
王霦理虧着,虛心求問餘桓此次秋季備戰到底要籌多少軍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