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裡不見波瀾,可是一攪動起來,就難以停息,總有人要付出代價。
或是身份,或是名利,或是、性命……
風采青忽然就想起自己曾經在家中發的誓,不由得一陣懊悔。
通讀汗青,又有幾人能從這吃人的地方全身而退呢……
他停下要撞牆尋死的動作,又落了幾大滴眼淚,抓緊自己頂頭上司的手,哭腔道:
“我要跟着您去送沈大人!”
……
送别沈厭卿離京後,風采青走了兩個長亭一個短亭的路,回來已經是三更天。
禦史台裡尚有人在奮筆疾書,一擡眼就見到這位年輕同僚頂着眼下重重烏青,披着件毛邊披風,鬼一樣飄了進來。
神色低落,帶着不知從何而來的懊悔和重重恨意。
風采青的同僚縮了縮,依舊沒能躲開這位小禦史的靠近。
禦史新星聲音沙啞,聽着像是要擦出血來:
“我們正做的事情,是對的嗎?”
若是朗朗晴天,他這種年輕氣盛之語免不得要被取笑;
可此時外面一片漆黑,夜風正緊,呼嘯如同鬼哭。
這般光景之下,任是要回答什麼問題,開口也先虧了三分心。
同僚在身前人投下的陰影中擡頭,結巴道:
“對,對嗎?”
大概是對的吧。
禦史台為聖人為萬姓監察百官,糾劾不法,開國二十載未有過一日懈怠。
有他們的筆在,百官才不敢濫權貪腐,魚肉百姓……
雖然他們沒管住過那個沈厭卿。
但,即便如此,沈厭卿實際上也從未作出危害朝堂之舉,比常人還更加忠心。
此次風波中,他們禦史台也算是得了聖意及時止損。
說到底,沈參軍的下場不怪他們啊!
風采青雙目發直,鈍鈍點了點頭:
“我想也是。”
随後他聲音一哽,一頭栽了下去。
同僚伸手去扶,隻摸到他額頭滾燙。
……
風采青病了三日,休了三日。
再回到禦史台時,人像是失了魂。
提起筆,寫不出一個字;
平日裡惟他領去的熟宣最多,而今都愣生生在那堆着,一張也用不去。
禦史台衆人見他頭上養病時的抹額還沒摘去,又一副病歪歪的樣子,也不忍心催他說他。
直至某日他忽然提筆,一氣呵成,書就一篇秀潤小楷,引得衆人圍觀;
某某禦史讀了幾列,叫出聲來:
“這不是我那篇燒掉的劾沈叔頤的麼!”
那日銷毀草稿時,風采青自稱年輕該多分擔,攬了許多工程。
不想他隻看過那一次,竟能背下全文。
此同僚感動得聲淚俱下,連連謝他的喜愛。
誰知他又援筆,再成一篇,又是另一人的。
驚呼聲此起彼伏,都以為他好了,連連恭喜他。
風采青卻抿嘴,将筆一扔,激起瓷洗中幾道墨色飛浪;
扯了抹額,失聲痛哭而去。
這禦史台最激進最年輕的一份力量,竟一啞就是六年。
任他人如何指摘嘲諷,也不再如以前那樣能言善辯,不見昔年倚馬可待的風采。
春秋代序,新科再開,又得新人。
他也不再年輕,不再是所有人圍着寵着的新同僚,漸漸真成了角落裡的灰塵。
台端終究不忍見璞玉蒙塵,拿着其日積月累的業績去吏部核對,向聖人為他讨了個正六品的經曆做。
經曆掌管公文,算是個核心文職,隻是再不負責直接監察,也不用再上書彈劾他人。
新調來的七品禦史們往往能看見,内部議事時台端旁邊坐着個服色低的異常的,神色常年冷肅無變,像是個青石雕成的塑像。
出入禦史台的文書都從他手中過,奏疏一字不對就被他扣住,遞不到聖前。
若是去讨,則被他拿看死人的眼神一掃,一陣引古論今的好罵,罵得人再不敢冒頭。
被罵回來的都恨恨道:
此人難道有病!
有如此惡氣,不對外人去用,倒來卡自己人!
真不知道台端看中他什麼……
也有不服氣叫他改的,往往動一兩字就見舊文煥發出新光彩,多得是常人沒有的靈氣。
禦史台風氣向來樸直,實力為上,見過這自然都閉了嘴。
經年下來,成了朝中一奇觀:
話最多的禦史台,居然内部認認真真供着尊話最少的大神,無一人有異議。
要說是因為其榜眼出身,倒也不至于;
大家都是考上來的,頂上面雖不能說都是三鼎甲,至少也沒人太難看;
更何況還有資曆壓着,排輩也不是這麼個排法……
禦史台卻心甘情願養着這麼個六年就寫了倆折子的廢物,不知是哪根筋搭錯。
但風經曆又是當年小皇帝親口答應撥去禦史台的,也沒人動的了他。
說到底,無利無害的一個東西,當他不存在就是了。
何必多關注呢?
風采青就在這無人在意的氛圍中,默默編纂起《續彈叔頤集》。
那些一夜中被燒去的鋒銳文字,一枚一枚再現人間,逐漸成集。
寄托着這久别家鄉,甘心留在京城受人冷眼的六品小官的一個心願。
一個那樣簡單,似乎又無望的心願。
……
“妃呼豨!”
“人間修睦?何日可見?”
“采青無才,聊成此集,後來者當謹以為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