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清爽的名字!”
沈厭卿贊歎道。
姚伏無視他這疑似因為心虛裝出來的熱忱,冷冷道:
“此人榜眼出身,本來一派好前程,卻都自己毀了個幹淨。”
“同科的狀元都在兵部混到侍郎了,他還連個侍禦史都沒撈着。”
“入台時是七品,而今過了七年,隻做到個六品的經曆。”
“目前管着文書,整天在禦史台坐牢,看着是不能有什麼建樹了。”
“真要細細算來,這還是你欠他的吧,師兄?”
沈厭卿面對師弟的道德綁架,倒顯出些漫不經心來:
“要真是我欠下的,我還就是了。”
“改日與陛下說說,把他往上提一提。”
“隻是不知……”
“我本本份份按旨離京,怎麼就欠了他的了?”
姚伏被他這副忽然冒出來的恃寵而驕的勁兒氣的頭暈,往滿面興奮的楊駐景那邊一指,示意對方來說。
楊駐景可算是得了機會賣弄:
“因為他不寫折子!”
……
風采青此人,雖然年輕,說起來還真有不少傳奇。
他家在南邊,名字中的“采青”二字實是種年節習俗。
因為他恰好在上元出生,與“采青”在一天,因此取了個這樣特别的名字。
風家在當地也算是人丁興旺,子弟都從小讀書,稍近成年就跋山涉水來京城科考。
自開國來,一直在堅持不懈地給朝堂輸送人才——至于考不考得上,又考上了多少,那就另說。
至少心意到了。
風采青也是那代小輩中的一個,據說自小聰慧過人,性格卻古怪離群,軸得很。
書讀的最多,文章寫得最好;
可是叫他去考試,他卻無論如何也不肯去。
逼着他去,他就說什麼:
“豈不聞‘京洛多風塵,素衣化為缁’?”
“你們都覺得京城好,有什麼好?”
“人去了變成鬼,鬼去了就連魂兒也不剩了。”
“不去不去,愛去你們就自己去。”
“采青就是餓死,死外面,從藏書樓上跳下去,也不會去考場上寫一個字!”
奈何父命難違。
崇禮元年加開恩科,小風居士到底是被從竹林中的讀書處揪出來,和一群主家旁家的兄弟同胞被塞進了京城。
一路颠簸,水土不服,差點把命耽擱在路上。
風采青高燒不退,仍躺在兄弟膝上大叫“一個字也不要寫”、“此生就是被人拿刀逼着也不會再來京城”。
——後來的事大家也都知道了。
不知是什麼讓他改了心意,科舉當天竟風風火火坐進考場,揮筆而就,一舉奪魁……魁下面的第二名。
而後又連拒兩部示好,再三上書說自己要去禦史台,一時間出盡風頭。
此等敢催聖人的叛逆之舉,大概是讓小皇帝想起了數年前自己上書求帝師為侍讀的舊事,居然心情一好就這麼批了。
兵部至少還撈了那位名聲上莫名其妙被風采青壓了一頭的狀元走;
刑部尚書惱羞成怒,派了侍郎吳淵從刑部大堂一路哭進禦書房,說:
這一遭刑部的臉都丢光了,黃台端和餘尚書那兩個老不要臉的不知用了什麼手段,竟将聖人選上來的門生都哄騙去了,以至于本來隻是想為國出力的特别忠心特别好的刑部一朝淪為朝堂笑柄————
沈少傅當時恰好伴駕,還上前給他遞帕子:
“吳侍郎莫要再哭了,不是還有探花麼……探花、探花行麼?”
吳侍郎哭的用力過猛,聞此一嗆,帝師又和聲細語給他遞水。
那探花郎年紀最輕,生的唇紅齒白,言行娴靜腼腆。
說好聽些,是“女孩兒般的人品”;
若挑剔些——這怎麼能和刑部一貫雷厲風行的風格合得來啊!!!
但事已至此,有總比沒有好……
吳侍郎止住哭聲,點頭。
帝師看着像松了口氣:
“那就是了。”
“我做主,叫殷探花到你們那去吧。”
那孩子他也見過一面,裝的倒好,可他一眼就能看出是個心狠手辣的。
本來再這麼眯下去,就要被翰林院拽去坐冷闆凳了;
能分去刑部,實在是再合适不過。
帝師這話說的托大,小皇帝卻很利落地點頭,毫無意見,隻叫他把帕子留下。
可憐崇禮元年的三鼎甲,居然像堆糖豆兒似的被分來分去。
不過沈帝師插手安排過後,總算是過了這一風頭。
至于其他三省幾部的沖天怨氣……
再說吧,再說吧。
反正風采青是順心遂願地坐進禦史台,拿到那本《彈叔頤集》了。
……
再說風采青當了監察禦史,虛心學着前輩們的剛猛姿态狂寫了半年折子,成了禦史台台端的心頭寶;
結果在生辰那天得知《彈叔頤集》的主角沈厭卿沈少傅禦前失儀,揪心不已,哭成幾乎昏死過去,坐在自家貸的小屋台階上吹了半宿冷風。
天爺未必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可小風禦史一向嗅覺靈敏,對朝廷的輿論風向摸的一清二楚。
不說他的同僚們對這新來的業務必定眼冒綠光一擁而上;
沈少傅主掌朝政已久,行事又過于急迫,留了不少麻煩,惹了許多人不滿。
昔日無過無錯時自然無懈可擊,可是隻要像這樣一出差錯,就必定會被攻讦陷害到無救之地。
他不明白,以皇帝和帝師的關系……
為什麼聖人會忽然借題發揮,将此事傳揚出來,預備清算?
這說不通。
可是事情既然已經發生,就不是他一個小小的七品能改變的。
風采青也隻能随大流遞遞彈劾折子,寫的水些;
同時再找找别人的錯處,盡自己全力去轉移視線——雖然毫無成效。
真到了旨意下來那天,這位禦史新星已經徹底木了,隻會坐在牆角默默流淚。
懷裡抱着書,連國舅爺來了都反應不過來要請安。
不單是為了沈少傅哭,更是為這朝堂中潛藏的暗流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