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子,竹子,竹林。
風采青往深處走,綠意越來越濃。
竿竿翠色之間,氤氲着霧氣清涼。
他有多少年,多少月,多少旬不曾見過這些了?
家鄉太遠,竹子在北方也長不成。他一朝别過少年讀書處,竟再也沒有回去過。
如今隻能夢中相見,聊作排遣……
他記得,父兄為他伐了一塊空地,他搭了小篷。遮蔽風雨,夏日睡在裡面最是涼爽。
還有一處青石小桌,每次被雨洗過,都透着溫溫吞吞的光亮。
他本是已經有了樂園的,本就已經滿足,究竟為什麼離開了呢?
風采青步伐越來越快,穿過叢叢重複的景緻,唯恐夢境在自己找到熟悉的舊景之前結束。
清風從他耳畔掠過,腳下踩過的竹葉嚓嚓作響;
南國的天常有陰雨,雲悶悶地籠在上空。
——他猛地停住。
因為刹得太快,還往前踉跄了幾步。
“你——”
青石桌前有一人背對他站着。
長身玉立,衣色與周圍竹稈幾乎融為一體;
白發如瀑,披散身後,恍如霜雪凝成。
風采青的話還沒有問出口,就已經認出了人。
那人聽見聲響就轉過來,看着他,手裡捧着一本書。
眼眶裡像鑲了兩顆青藍寶石,靈動如同仙物。
寶石朝他露出些笑意。
風采青怔然,許多話一起湧上心頭,卻不知先将哪一句說出口。
書?
他會看什麼書?
為什麼他會出現在這?
為什麼動作如此自然,好像在等他一般?
他明明是這裡的主人,卻像是個賓客似的被迎住,踯躅門外。
但他最後還是隻問出一句:
“你的頭發……”
一轉過來,他就看清了二十二的須發都是雪白的;
容貌卻青春如舊,一如京郊初見之日。
他看的千真萬确,一定不是眼花恍惚。
往任暗衛首席搖了搖手裡的書,向他走過來。
分明知道對方是已死之人,風采青心裡卻泛不起半絲害怕,甚至向前迎去。
二十二停在他身前極近的地方。
低頭看他,又點點他胸口:
“你這人好奇怪。”
“難道不是你想看我白頭的樣子?”
“……!”
風采青倒了半步,慌亂之下說不出話,臉上兩息間就漲得通紅。
“我,我是……”
他是想過不假,可也隻是為此人的短命慨歎;
祈禱其來生能得一程百歲無憂順遂,不必再終日掙紮生死之間。
對方如此說話,倒是引人亂想!
二十二瞥他一眼,轉開視線,背起手一聲哼笑,從他旁邊轉過去。
他也急急轉身,唯恐少看過一眼。
暗衛不急不緩,繞着此間轉起圈來;風采青亦步亦趨,緊緊跟在他身側。
對方的臉,非要說的話他隻見過一面,如今還是第二次。
眼睛雖是異色,容貌卻脫不開中原人的長相,這樣看來,也許是混血……?
……
東方初明,霧氣漸漸稀薄。
天光變得很快,好像歲月一瞬間就輪轉過三千次春秋。
走到小篷屋前,暗衛擡頭仰看了看屋頂。
風采青立刻解釋道:
“這是以竹葉、茅草混着黃泥為頂,修一次可擋兩載的雨。”
“聽着短,你卻不知,我們這裡下起大雨很兇——”
二十二依舊若有所思:
“……我知道啊。”
他隻說了這麼一句,就沉默了好一陣。
又忽然動作起來,将一樣東西塞進風采青手裡。
“你的書。”
二十二輕飄飄扔下一句,竟就這麼往竹林深處走去。
風采青知道他是要走了,來不及細端詳,慌忙去追。
二十二聽見腳步聲,也不回頭,走出去幾步又一頓,朝他扔了一件東西。
不必風采青去接,那第二件物事已經穩穩落進他懷中。
“還有你的筆,可拿好了。”
話音落地,那道翠綠身影竟就這麼消失在了竹間。
風采青這才肯低頭去看:
見那支筆通體碧綠,流光溢彩,不似凡物;
書頁翻開,竟一字也無。
……
風采青起了床,給自己倒一碗水,雙手捧着慢慢喝,坐在床邊出神。
今日沐休。
昨日離開前,桃紅衣服的二十二和他聊了些閑話。
“詩人……?”
“我也不曉得是什麼意思,但依稀聽過他是個好文化的。”
“應當,是在,誇你吧?”
小姑娘要走卻被他扯住,急得蹙眉;
一朵朵薅着頭上簪的花,窩進手裡揉碎,幾乎碾成泥漿。
風采青看得心驚膽戰,唯恐自己和那幾朵桃花李花落得一個下場。
其實有什麼用處?
隔了兩任,又是垂直着往下傳的職務,兩位“二十二”本該毫不相熟。
即使問了,得到的回答也未必有什麼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