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厭卿見自己學生眉頭一沉,便轉過去,搶先斥了一聲:
“都快到晚膳的時辰了,喝什麼茶?胡鬧!”
雖說是斥,他語氣放的輕,沒有要問責的意思。
崇禮年初帝師待人刻薄不講情面,是為了襯托出新帝仁厚,也是為了給自己積好下台去的名聲;
——可是說到底,皇帝的言行習慣也是他教的,難道人還真能天生就是聖人麼?
姜孚擔心他身體,他理解;
但傳話跑腿的而已,何必遷怒呢?
還不如找源頭去,好好問問。
沈厭卿一伸手,甯蕖就頂着聖人的目光奉上一盞新茶。
茶湯渾黑,泛着藥的苦味。
近些天太醫院忙得幾乎發癫了,琢磨出許多亂七八糟的東西來,也是想讓帝師少些整天服藥的實感。
效果奇差,沈少傅目前看見端上來的任何東西都想皺眉。
他接過來,拿蓋邊兒撥弄兩下可疑的浮沫,飲了半盞,擱下了。
“臣去看一眼,看過了就馬上回來。”
說完這半句,他有預感似的向皇帝的方向按了按:
“陛下就别去了,安心等着,臣也不能碎在半道兒上;”
“這個點兒接駕,楊家怕是要整個翻過來了。”
姜孚掙紮一下,還要開口,滿眼的不甘:
“微服……”
帝師也不聽他的話,攢了些決心又将剩下半盞喝了,回卧房換衣服去了。
——本以為今日不用出去見人,直到剛才穿的還是睡袍,頭發也是随手挽的。
一想到楊小侯爺還攢了不知道什麼好事,在家裡等他上門……
罷了,還是好好收拾一番吧。
……
車要停在楊府哪一個門,還折騰了半天。
正門太顯眼,後門不體面,偏門是下人走的。
本正糾結着,結果剛見着大門門頭,遠遠便看見一個人影在門口蹲着。
紫金色的衣裳,亮的顯眼,衣擺拖在地上;
頭頂上紮個紅絨小球,在風裡晃晃悠悠。
蹲着毫無形象也罷,還朝這邊探頭探腦,一刻也閑不住。
甯蕖收回撐開簾子的手,回身認命道:
“楊小侯爺在門上等您呢。”
沈厭卿睜開眼,笑道:
“那就停吧,少讓他等會兒。”
楊駐景剛見着人,便竄起來拍拍身上的土,上前幫着扶門,語氣熱絡得很:
“問大人安!甯公公也安!”
“好幾天沒見着了,我這心裡惦記着呢!”
前日剛見過他面的沈厭卿眨眨眼,全當是小輩之間親熱。
門一關,楊駐景頓時更加活潑起來:
“我爹不在家,我娘也出門去了。現下是我管着,沈大人盡可以放心!”
他說話時頭上絨球一顫一顫,比眼睛轉的還靈光,也不說事,隻引着人往裡走。
沈厭卿隻好笑道:
“小侯爺威風。但不知叫我來做什麼,可有什麼緊要的給我看?”
總不能真是喝茶吧……
楊駐景略作思考,腳下仍蹭蹭往前走着:
“說來話長。姚先生在裡頭等您呢,見了面才好說些。”
沈厭卿眉心一跳,心頭升起些不祥預感。
姚伏好端端在鋪子裡待召,怎麼跑到楊府來了?
還要這麼藏着掖着,方才入宮遞信時也不說,八成是沒做什麼好事。
果然,穿過重重門牆,鼻間漸萦起絲絲血腥味。
沈厭卿轉進最後一道門,目光還沒有轉進庭中,語氣已經帶上了些不快:
“姚太從,你又亂傷人了麼?”
姚伏叉着腿坐着,膝上靠着個人,半身拖在地上,不知死活。
他手裡則持着一很淺的碗,一樣形狀怪異的工具,在那人身上鼓搗着。
聽了沈厭卿的話,他頭也沒有擡,聲音壓着:
“什麼叫亂傷——别人要傷我,就不興我還手?”
“叫我拿人,真抓來了你又不高興,怎麼這麼難伺候?”
不知是捅到了哪,地上那人詐屍一樣撲騰了一下,吓得在場兩個小輩都是一縮。
尋常死人也未必有這麼瘆得慌呢。
沈厭卿脫開楊駐景及甯蕖的跟随,快步上前,仔細端詳了一下。
——臉他有些印象,是跟過惠王的;
鎖骨和小腿各被一支細棍樣的物事穿過,傷口雖小,卻是實打實的貫穿傷;
再看姚伏手底下那處,也是個血淋淋的洞。桌上一雙筷子,被又紅又白的膠狀混合物凝在一起,煞是讓人反胃。
沈厭卿沉默半天,不知該先說什麼。
看起來今天大街上很熱鬧啊。
理論上來說,這樣大的事情應該已經傳到宮裡了;
但是楊小侯爺應當也是出了事就立刻把人塞回府裡,再去宮門請見,那麼……
甯蕖忽然靠近,附耳道:
“來時似乎見着了忠瑞侯府的馬車,與我們反方向去。”
沈厭卿點點頭。
那楊國舅現在在哪,似乎就很顯然了。
陛下那邊,此時恐怕也和他一樣頭疼。
他接着看姚伏在那創口上鼓鼓搗搗,一陣血肉模糊。
靠近了就能聞出那液體是酒,很烈,應該還是相當名貴的——楊小侯爺還是一如既往的大手筆。
“你要給他補上?如此閑心?”
沈厭卿看着姚伏從血洞裡撥出來幾塊骨頭碴子,看得一陣牙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