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姜孚解了朝衣回來,披香苑正熱鬧着。
幾個人圍坐一圈兒,磕着瓜子,嘻嘻哈哈聊着,都聽一個人說話。
坐正中的那人容貌昳麗,唇紅齒白,有些男生女相的意思。
說話時眼波流轉,咬字又慢,十分柔情。
大約是正說到關鍵處,其餘幾人都聚精會神看着他,一個字也不肯錯過。
還是甯蕖先與安芰對了個眼神,咳了幾聲,衆人才恍然起身,見過皇帝。
姜孚近前将老師扶回座位,也在旁邊坐下:
“可是殷卿講了什麼趣事?看老師聽得好生認真。”
沈厭卿招呼着另幾個人也回來坐下,抓了把瓜子塞進學生手裡。
又轉身,朝殷楣笑道:
“殷探花,正巧陛下來了;”
“你行行好,從頭給陛下說一遍,怎麼樣?”
風采青也搭話:
“是啊振聲,誰沒聽過你講故事,那才是虧了呢!”
講故事那人笑得矜持,雖當着聖人面,卻也仍是大大方方的:
“帝師和松筠如此說,我是不敢不講的了!”
“隻是要委屈你們,又要聽我胡扯閑扯——”
白蓉鏡素來嚴肅,此時也眉眼松快了許多,點了點頭認真道:
“隻要是振聲講,聽幾次也不會煩。”
……
殷楣的父親是老來子,與父輩年齡差了許多;
因此到了殷楣出生前,祖父已垂垂老矣,時日無多。
老爺子沒别的心願,隻想見着孫子降生;
知道了自家香火沒斷,才能安心閉上眼睛。
自殷楣母親懷孕,就總有各種各樣的神醫上門,驗驗探探,隻為了知道腹中胎兒是男是女。
連夫人吃了幾口熱的幾口涼的、幾口酸的幾口辣的、走路先邁左腳右腳,都要一絲不苟記下,計較來計較去。
殷楣母親被鬧得煩心欲死,奈何殷楣父親是個大大的孝子,無論如何不願忤逆一點父親的意思,隻叫她多順從。
如此荒唐事持續幾月,終于一日,一位神醫斷定:
唉!隻怕這胎是女呀!
殷父頓時慌亂,不知如何是好。瞞又未能瞞全,到底叫殷老爺子知道了。
老爺子氣得沒了半條命,險些一口氣沒撐住便跨到地下去了。
待到悠悠轉醒,一句話也不說,隻流眼淚。
殷楣父親孝順,豈能見父親如此傷心?
一急之下,險些也病了,成日說些糊塗話,要讓夫人堕胎,及早再懷一個男孩。
又夜夜往其他小妾房裡轉悠,再托媒人尋新歡,總之十分努力。
殷楣母親氣得郁結,分了房睡,床頭放一把解肉刀,揚言:
要是誰敢害她或是她的孩子,定要叫那人把這把刀整個兒吞下去!
家裡鬧成這樣,媒人尋不來新的年輕姑娘,卻尋來一位奇人。
此人須發皆白,留着長長胡子,手上撐一杆“懸壺濟世心想事成”的破爛旗子;
暗地裡見了殷楣父親,鬼鬼祟祟掏出一張方子,說自己是某某洞某某真人座下弟子,下山曆練——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有辦法能叫女胎變男。
都說病急亂投醫,殷楣父親急昏了頭,還真相信了此人;
供奉許多金銀珠寶,找來許多奇材山珍,唯唯諾諾聽着這位奇人的。
待到藥湯熬好,隻說是安胎藥,送到殷楣母親房裡。
殷楣母親先是探聽過,知道夫君沒了要她堕胎的念頭;
又看了方子,看了實際的藥材,沒見到什麼陰毒的東西;
最後實在拗不過,隻好以退為進喝下,權當是補身子。
這位奇人又被引薦到殷老爺子面前,扯天談地的說了一堆:
譬如,既然是女胎轉男,那孩子也許會先天不足些;
行為舉止或會有些陰柔之處,身體、臉上也會顯出來些……
總之假假真真,雲裡霧裡,忽悠的殷家父子更加笃信,幾乎将這位先生奉為仙人,一日磕幾個響頭。
殷家本來殷實,卻在這一個孩子身上押了大半家财;
到殷楣出生時,家中已顯出了些敗落的光景。
但殷老爺子一見殷楣果然是個男孩,頓時大喜過望:
家财散去了又能怎麼樣呢!有這樣一個孫兒,定然能重振殷家!
因此為孫兒起名為“楣”,到了二十歲,又給了一個“振聲”的字,以示對其光耀門楣的無限期望。
——說是二十歲賜字,也就不得不提:
老爺子雖癱了不能動彈,說話也困難,卻還病病歪歪撐了個高壽,崇禮二年底才去世。
殷楣的祖父和父親都高興了,殷楣卻自出生就在苦惱中。
他母親得知真相,氣殷父愚昧無救,與其徹底鬧掰。
也不和離,隻抓緊了家中主事的權力;
一邊做些繡品賣錢養育兒子,一邊日日諷刺殷父敗光了家業豈有臉現在她面前。
外人聽說了這一樁子事,并不為殷楣祖父父親的狂熱打動去信那“神仙”,隻是都嘲笑殷楣;
說他:
怎樣看怎樣是女孩兒的體态,說話也柔聲細語,果然是後變出來的!
同齡的男孩兒都不與他玩,更有甚者要扒他的衣服,看看他下身是不是也是神人挪了他哪處處的肉,捏成的個小的假的——
殷楣身上藏了母親的刀,一把反制過去,将那人按在地上髡成了個光頭,幾月不敢出門。
對面家裡也知道理虧,不找他算賬,但仍然嘴硬:
如此愛計較,還說不是女子變的!
殷楣隻當是他們放屁,冷笑了幾下,回去溫書了。
周身環境如此惡劣,若是不能出頭,就是将十裡八村的頭發都剃了也未必能掙來什麼。
蚊蠅亂擾而已,又有什麼好聽?
春秋幾度,終于榜上有名。
殷楣戴着團簇紅花,在宮道上遊行過;
回到家中,隻先拜見自己的母親。
母親與他說:
什麼男男女女的,不要計較那些。人和人之間的差異,本就比男女之别還大。
你得了功名,往後聖人授你官職,隻記得為人處事要和氣小心,不要頂撞了别人就是。
殷楣謹記于心,在榜眼風采青上蹿下跳請求入職禦史台時隻靜靜旁觀,絕不多說一句話;
他不說話,自然也沒人看得見他。
眼見着沒有旨意批下來,八成是要去翰林院了。
殷楣想,翰林院也很好。
多做些學問,見些純粹的人,沉澱些經驗。等到閱曆豐富些,再往他處轉,才好做好實事。
宮裡卻忽然下來一道旨意:
小皇帝看中他的才華,要他去刑部任主事。
誰也沒想清楚,小皇帝是從哪看出他的這部分才華;
但是既然是皇帝的意思——也可能是帝師的意思,那就得照着實行。
十三歲就敢掖着刀出門的殷探花謝了聖恩,想了想,覺得聖人不愧是聖人。
……
殷探花入朝不過一年,刑部就翻出一件大案子來。
說輕巧些,是抓了一夥江湖騙子;
但既然說大,就是因為害死了許多人命,騙空了許多人家。
——這群人自稱某某仙人座下弟子,專挑想生男孩想得瘋魔了的人家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