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戎生有種奇怪的感覺:
今天陛下心情似乎不錯。
照常理來說,他是不敢細細觀察自己這位皇家的侄子的;
但人在朝上,不得不多聽多看,随機應變,好備着不時之需。
再者,陛下今日的動作,今日的表情也未見有什麼不同。
隻是國舅爺上了十幾年朝,實在是什麼都看得太習慣了;稍微有一點不對勁,腦子就比眼睛先轉過來。
安芰喊過了入朝口号,人都站齊了,他也就把到處亂晃的目光收回來,低着頭聽别人禀。
他向來是被人往外點的那個,沒他主動的什麼事兒。
工部報了報幾項大的地方工程進程,又一再執着于整頓京城街道布局,過;
吏部提了例察考試的事,本來還遠,想必是閑極無聊來找存在感,過;
兵部戶部還在拉扯糧草到底是遠程運去還是臨近收購,在沒找到合适的主持人選之前也不可能有結果,再過;
禮部一位員外郎掏出一張慈英太子像……
等會。
什麼像???哪部???
都知道禮部林侍郎是沈少傅以前倚重的人,連帶着也受陛下不少青眼;
常尚書又上了年紀,不常管事,隻等着找個良辰吉日乞骸骨了。
所以要說六部中這一文部,這些年下來既然沒有過什麼大變動,都還默認是沈少傅的人。
楊戎生是知道自己兒子這些天跑去混過的那些事的,也知道備戰北境是沈厭卿在背後推動;
按說陛下和沈厭卿都是做事專心的人,一個時間段兒裡隻願意忙一件事,多了就怕生枝節。
因此這些天裡都是兵部的彙報占的時間最長,别人一點兒怨言也不敢有,暗地裡寫了一堆稿子,等大軍開走再和兵部玩命。
他不久前才為慈英太子像的事敲打了一陣兒子,現在竟有人敢拿到朝堂上來了,十成十是要找事;
再觀陛下的臉色,也沒打算要阻攔——
安芰卻看着有些緊張。
是了。
楊戎生知道問題出在哪了。
确實有什麼事情不一樣,但不在皇帝身上,而是在禦前大太監這兒。
安芰雖然年輕,但沉着壓得住陣,今日卻一副有點兒心神不甯的樣子,偶爾往邊兒上瞥。
順着他目光去看——那可是皇帝早上出來的門。
陛下都在這坐着了,門後還能有誰?
楊國舅心頭升起一個不是很妙的猜測。
這猜測一冒出來,他心裡對那副畫像的擔心就沒有了,換成了更大更膨脹的擔心。
崇禮元年比戰場上還吓人的刀光劍影,陡然在他眼前閃了一下。
…………陛下終于決定把人擡出來了?
也行也行,是好事,總比一直頭上吊着把劍好……
他就說,瓊姐的兒子不至于那麼心狠,要把他們父子打包送北邊養蠱去;
果然還是鋪墊,是有人在背後推動……
楊戎生不看上面了,眼神也就不必偷偷摸摸,換成了光明正大一身正氣的樣子,掃視了一圈周圍。
别人沒他消息多,自然也沒法将這些事情聯系到一起;
現下都正懵着,要聽聽禮部那位“叛變”的員外郎要說什麼。
隻見那人展開了卷軸,施施然給周圍人看了一圈,心滿意足地收獲了許多驚呼,才朗聲開口:
“陛下請看,文州慈英教有變,恐怕亟待鎮壓!”
楊戎生捏了一把汗。
見過有人報民變的,沒見過敢說這麼直白的。
不知道手裡是捏了多少證據,才敢來這麼一句。
要是他知道……正……
等等,倘若此人尚不知沈厭卿已經回朝,那這句話豈不是在明晃晃指着帝師?
輕則是輔佐文州地方長官不力,重則——站在這的,可都知道沈厭卿住在那皪山上啊。
腦袋不要啦???
他看見安芰又有些站不住了,站着的姿勢雖不變,眼神卻往邊上瞟得更勤了些。
好在别人都站得沒他近,也看不清這些細節。
唉。
國舅爺心中歎氣,明明帝師被接回來時對楊駐景很是賞識,怎麼卻要把孩子放到個那麼狠絕的局裡頭去?
楊小侯爺這段時間在家裡鬧的雞飛狗跳,成天學什麼折葉飛花;
不讓學就鬧着要新弓,弓也不給就扯着嗓子嚎要離家出走。
要是真走也行,清靜幾天再去找人,京城外方圓百裡還沒有楊家挖不起的地皮;
誰知這活祖宗隻往家裡一蹲,更加橫行霸道。
吃飯也不按着正點,隻跑到廚房裡亂拿,号稱自己是什麼什麼江湖客。
别人管不了,他抓着了幾回,都是一頓無效的好訓;有一次還碰上這活寶挖他的窖藏,拿茶爐溫過了招待姚先生。
楊戎生氣得咬牙切齒:
真把姚先生當值得供起來的好人,那就讓他去問問他師兄沈帝師能不能給楊家個準話,别這麼成天吓唬他們!
否則成天供着養着,不見做正事;單叫陛下一會疑心他們一會又不疑心,不知道是捆了個什麼成分在楊家門上。
他走神的功夫,皇帝已淡淡讓人把卷軸拿上去了,展開看過,又叫人原原本本地送下來。
小皇帝的聲音聽起來對此不甚在意:
“手上的物事變了,但有什麼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