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奉德十六年的舊事了。
起因似乎是誰誰誰摔了一隻杯子,如今已不可究;
最後的結果總之是七皇子允王好奇瓷器的來處,攜其師沈厭卿去了一次距京城最近的官窯。
清明剛過,正是好時節,粉蝶弄晴,煙柳照水。
玉汝是座小城,名字怪,城中景緻也别緻。
自城門走到中心的官窯,沒有人家不在門前擺上幾個瓷碗陶碟的。
也不叫賣,隻放着,不怕丢;
要是有人想要,叩門問價就是,個個都是手制的孤品。
都說是舉城制瓷,家家戶戶皆會,名聲遙遙傳出千萬裡;
連江南的富商,京城的高門也特意北上來挑。
人一多,就要吃喝住宿;周圍青山綠水又美,漸漸成了許多人向往的遊玩之處——買不買瓷倒在其次了,首要的是看個新鮮。
龍似的,幾丈長的依山而建的火窯,除了這裡哪還能見到呢!
允王着常服出行,拟作一個楊姓,隻說是京城忠瑞侯府的遠親,來挑禮物送楊小侯爺。
這是明面上說的,可實際上當地長官都早提前知會過了,宮裡也清楚,架勢弄的很大;
即使當時京城主戰派反戰派正為北邊的事鬧的天翻地覆,都劍指楊家劍指允王,也沒人敢在允王出遊時動一點兒歪心思。
奪嫡可是高端的棋局,不到撕破臉的時候,誰會用這樣無聊的手段?
倒是叫沈侍讀舒服了,替貴妃送過一封信,就輕輕松松陪自己主子出來郊遊。
允王逛過一十七家大瓷行,都覺得沒什麼出彩;
這也并不奇怪——最好的都挑到宮裡,次一等的送到京城,再次的才留在這兒呢!
七皇子素來得先帝寵愛,母妃位分高,外祖家又是開國功臣,自小見的都是最上上品,一點兒帶瑕疵的也沒入過眼。
年紀小,可一雙眼睛養的雪亮,什麼金貴東西隻要掃過一眼就知是真是假。
宮中用的是定制的款兒,瓷行中擺的是尋常的花兒,怎可一概而論?
這樣的俗套玩意兒,真帶回去,連楊小侯爺也是不願收的。
因此“備禮”這一項任務,不過由沈侍讀随意挑選幾件大的,仔細包上也就是了。
允王姜孚的主要行程,還是溜溜哒哒遊山玩水,聽聽制瓷的工藝,見見世面。
沈侍讀與商家議價時,允王的注意力卻不在大人之間,而是悄悄看着櫃台後面的小院兒。
沈厭卿察覺到,便轉過身來:
“公子?可是有什麼不對?”
他牽起姜孚的手,專心對主子說話,示意掌櫃的稍後再聊。
姜孚仰起頭,眼睛亮亮的看他一眼,擡手往後一指:
“那些碎瓷片,和這也是一樣的款麼?”
指的是侍讀挑中的那一件花樽,蝠桃紋,花樣很滿,放在凡物裡已經算是精緻得體了。
沈厭卿點頭,微笑道:
“不錯,公子觀察很是細緻。”
姜孚又問:
“那,碎瓷又值多少銀子呢?”
掌櫃的連忙接過話來:
“小公子,這些可是不賣的。一是我家向來良心待客,有瑕疵的尚且不能出手,何況是這些廢品;”
“二來是怕有人拿去粘接,以此充好,壞了我店裡的名聲;”
“三來……”
“是怕人琢磨,學去花紋的工藝,對麼?”
沈厭卿拉着自己的主子,扭身看他。
話語雖尖銳不留情了些,可因為他語氣溫和,長相又俊,竟不顯得有惡意。
掌櫃的擦了下汗:
“是,是。”
這客人挑的東西貴,他隻小心應答着,也不顧多餘的細節。
姜孚聽了這些,就不再問,颔首示意老師付錢,由商家的車送到京城——這是玉汝城中商戶漸漸摸出的規矩:
既穩妥安全,又能讓來客自在去逛,不必扛着許多累贅。
姜孚離了瓷行,就拉着老師往窯山上去。
城外小路平坦幹燥,沒有一點兒塵土或是石子,都是公家小心治理過的。
路邊茸茸新草,正是最嫩最綠的時候,一見就叫人心生喜意。
愈近青山,愈能見着隆隆向上的煙;
漸漸還能聽見流水聲,也許是繞山而過的溪流。
小皇子若有所思許久,終于開口相問:
“我看到,那幾堆碎片,似乎有過百隻花樽的樣子。”
“原來燒制一隻好的,竟要費去那麼多麼?”
沈厭卿低下身,替他别了一别耳邊的發絲:
“若是尋常工藝,自然是不會有這些損耗;”
“但這一家用釉用彩都有特别的技巧,紋樣又特殊;”
“——公子見着的那些圖樣,有幾種顔色,便要燒制幾次。”
“次次累積下來,損耗自然不得不多。”
“再者,掌櫃的又是個求全的。”
“倘若有瑕疵,折價賣出去了,倒是傷名聲,他豈會願意呢?”
小皇子微微睜圓了眼,有些不可置信:
“為了這個,就要将其他的都砸碎了?”
侍讀定下的那一隻是孤品,雖然允王見到了堆成山的同款式的碎片,可店裡店外完整的也确實隻能找到那一隻。
沈厭卿似有所動,不忍見學生這副樣子,便摸摸他的臉:
“行情如此,公子不必為此心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