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孚卻有些陷住了。
“那,宮中的那些……”
父皇摔的那一隻呢?母妃叫人棄了的那一摞呢?梅春姑姑不小心碰壞了的那一盞呢?
都是小心從泥裡捏出來的,火裡淬出來的,行了百裡路送到那的。
天家隻要最好的,也不許一樣的落進别人手中。
故而送進京城,送進宮牆的,個個都是出類拔萃,分毫無瑕的臻品。
又有誰接過蓋碗時,會細想托着這一盞茶的泥水骨頭;
是勝過了千個,赢過了萬個,背後踩着數不清的輕薄片兒,才坐到了這兒來的呢?
彼時彼刻,那些瓶兒碗兒的在姜孚眼裡,不像是器件兒了,倒像是人。
像他和皇兄們,像他的老師,像陪他長大的姑姑們,像他的母親。
都精緻,都體面,都是勝者,都風風光光;
穿着綢的,戴着金的,佩着翠的;
不知考過了多少次,出類拔萃了多少次,才得了宮中腳下的半寸地方。
可是到頭來,都是備着人選的物件兒。
坐在龍椅上的那個人,隻要一句話,或是一個動作、一個表情,就能輕易斷下他們的生死。
為什麼是這樣的呢?
誰也不向上看,隻互相盯着,恨不得将與自己競争的都撕爛了,嚼碎了,才能留自己當那個唯一的選擇。
可是,可是,他記得……
“‘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
“這世道本該能容納一切的。”
不該有如此狠毒的篩選,也不該把活生生的人當成死物,隻一味雕琢挑剔。
小皇子才十一歲,低着眼睛,卻說出這樣的話。
沈厭卿也并不訝異,隻是牽緊了他的手,蹲下來,認真與他平視。
“這是殿下的‘道’嗎?”
他靠的很近,近到不需要再在稱呼上加以僞飾,微淺的瞳仁中都映着姜孚的倒影。
姜孚靜靜看着,想問老師的意見,卻又已從那雙柔和的眼睛中得到了答案。
未來的聖人,奉德十六年的七皇子,在玉汝城的窯山前,在清澈的水邊,在新草間握緊了未來帝師的手;
認真點了點頭。
……
姜孚一睜開眼,還以為自己仍在做夢。
天未亮,帝師卻已起了,站在床邊整理衣裳,任宮人給他挂上朝珠。
深绯紅色的朝服,是二品才能穿的服制;
此時卻服服帖帖穿在這位官銜隻有地方七品參軍的沈帝師身上,不顯一點兒突兀。
姜孚怔了又怔,揉揉眼睛,匆匆坐起身要下榻。
如今是崇禮幾年了?
他自己的年号,他卻記不清了。
這身衣服是新的,早備好的,一直挂着。
他令人縫制時心中是有過無限期望,可未曾想到真有見到帝師再穿正紅的這一天。
帝師穿得端莊,動作幅度也小了許多,一聽見聲響,就緩緩轉過頭來;
左耳垂上那顆赤紅的珠子竟一點不擺動,安安穩穩随着平移過來。
“陛下醒了?還不到時辰,不必急。”
這個時間,所謂“時辰”指的八成便是早朝了。
“您要和我同去?!”
一向沉穩的小皇帝,此時語氣中盡是驚喜,唯獨有些擔心帝師蒼白的臉色;
至于帝師本來被藏着卻突然要現身,本來還未官複原職卻陡然換了朝服——這些瑣事,不在他的考慮範圍内。
配飾都挂好了,帝師便整個人轉向他,補子上的錦雞煞是奪目。
雖然整個人身上已回歸了權臣的氣質,在皇帝面前仍是低眉順眼的做派;
要行禮,姜孚卻先攜住他的手。
“……能再見老師如此,我的心願算是又了了一樁了。”
小皇帝深吸一口氣,壓下激動,還是問起反常的因由:
“二十二報了什麼?事态竟有如此迫切?”
他知道老師睡得不安穩,先聽見了暗衛回來的聲音,招人問過了也是正常。
沈厭卿卻搖頭:
“楊家一切順利。”
“但,另有一條急報,來自風采青。”
“今日早朝或許會有人提起文州變動,牽開北境備戰的關注,居心叵測。”
“臣穿上這身衣服,也不過以防萬一,鬧起來還能出去壓壓陣。”
有些話,不能由聖人說;有些臉皮,也不能讓聖人來撕破。
“倘若一切正常,臣就當在幕後聽一場熱鬧;”
“若是真有人谏議向文州用兵……”
沈厭卿不自覺眯起眼睛。
姜孚仰起頭,微笑望着自己的老師。
這學生長了六歲,見了許多事,眼睛的崇敬卻一點也沒有少,猜疑一點也沒有多。
就如他的名,他的字。
隻要是相信過的,就決不會有一點相疑。
“一切交給老師,朕就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