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駐景陡然站直了:
“怎麼可能!榮清和我不是隻會去一個嗎!”
聖人最早示意忠瑞侯攜一子同去北境之時,大多數人揣度過:
陛下想要的,應該是那個有些賢名,聽起來比起長兄強了不知多少的楊家二子楊榮清。
畢竟還是這樣聽起來比較合理:
長子坐鎮侯府保險,次子也得到了鍛煉。
況且,據說這位二公子熟讀兵書,于兵法一道頗有見地。也許随軍出謀劃策,還能獻些奇計。
為了迎合聖心,大多數人也是這麼谏議的。
小皇帝卻不即刻點頭,隻說再看看,要大家都說說自己意見。
這一下熱鬧起來了。
楊國舅在朝中一向還算吃得開,再加上站在這兒的都是有心眼兒的,都向着他說話;
從楊二公子數到楊七公子,再又拎了幾個堂親出來,愣是沒一個提楊駐景大名的。
有那些個和忠瑞侯有點舊怨又為人狠毒些的,還不及張嘴就被旁邊人按了下去。
就這麼拖着,拖了兩三天。早朝又不能光探讨兵部這點事,往往論個一兩炷香就一帶而過了。
聖人也不說什麼,隻是不肯放過去——也不必親自操心,隻要在那坐着,自會有人替他提起來。
拖到姚伏進宮的那一天,終于有人冒出頭來:
“陛下以為,楊駐景如何?”
朝堂一片嘩然,都待要看看是誰如此要命,要把國舅爺往死裡整。
分明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難道就你長嘴了!
好事的,不好事的,都抻着脖子轉了一圈,沒能在人堆裡把這人揪出來。
卻聽那人又高聲道:
“雖然性情急躁些,但還勉強算是有勇在骨,孝悌雙全——”
……哇,敢當着所有人說楊小侯爺的不是,膽子不小啊。
不對。
有人聽出來聲音來自前方,隔太遠看不清,但至少也是個二品的。
二品的再往前一看——這不正是楊國舅嗎!
感情人家國舅爺不好意思再耽誤大家時間,領了諸位的情,竟自己把自己端進局裡去了!
衆人都噤了聲,要等着看看聖人的态度。
聖人先前是什麼樣,現在還是什麼樣。
給朝臣們急得簡直恨不能蹲到禦位前面去,湊近了,放大了,看看聖人的表情有沒有什麼細微變化。
禦史台那邊卻突然出列一個,也高聲說話,數點起楊二公子的優點來。言辭有力,句句擲地有聲。
雖然态度上是把人吹捧得天上有地下無,用詞卻字字謹慎,聽起來是一點兒偏頗也沒有,全是客觀評價。
百官正慨歎禦史台的語言藝術真是越發臻于化境,實在是前途無量蒸蒸日上;
再一看,出列之人六品服制,補子上是鴛鴦——不是五品的侍禦史,也不是七品的監察禦史。
禦史台的六品,可是隻有附屬部門的官職,都是管文書管後勤的,品級又不夠上朝,平日隻駐紮台裡。
唯一一個能讓台端為其破例,拎上早朝的例外,便是……
……
“風采青。”
姚伏頗驚訝地看了楊駐景一眼:
“你對朝局原來還蠻清楚的嘛。”
……
一見是這位,衆人比見了啞巴說話還驚奇。
六年來,風經曆雖蟄伏不言,可上的唯二兩封折子都辦了大事。論及事成難度,堪比用牛毛撬動石獅子,但偏偏聖人就都點了頭。
因此朝中大員一見這位站出來,哪怕是手上算幹淨的也肝顫,唯恐他一張口就指向自己。
福兮禍兮,禍兮福兮……
不過,這一次議論的是楊家二子的問題,大概也掃不到别人。
群臣都盼着,這個不怕死的多罵兩句楊小侯爺,把人往後撤一撤。即使未必能打動聖人,多少也是一份相救的心意了。
風采青卻隻字不提楊家長子,隻在二子身上下功夫。
聽得人都累了,依舊摸不着頭腦。
聖人未直接表明态度,早朝就這麼稀裡糊塗地結束了。
下了早朝,聖人便召見了姚伏。
……
姚伏松開手,回身去撿琵琶:
“你是不是想問,這件事上,我是與陛下如何說的?”
楊駐景并未隐瞞半分:
“是。”
琵琶抱進了懷裡,姚伏卻隻背對着他。
“那你可要失望了,陛下沒有問我。”
楊駐景沉默。晚風之中,水面波紋粼粼,和他的甲片一樣亮。
“……因為懷疑你我有私?”
他忽然道。
客卿果然被他這句怪話氣得倏然轉身,磨了磨牙:
“我還道難得遇上了個傻的——看來你果然是有意算計!”
什麼自小立志為俠,什麼向往稀世武藝,都不過是忽悠他的幌子!
帝師師弟的身份,比一個銀匠所謂的高妙暗器之術值錢了不知道多少;
他真是被這位楊小侯爺那當街一跪給唬住了,真以為世上有什麼赤子心;
卻原來還是在算計這點名利,算計如何将他也捆到楊家的船上!
姚伏抱緊了琵琶,弦上無意識摳出幾個音來。
他以為楊駐景多少還會狡辯兩句,卻看見對方朝他鄭重一禮:
“是我的錯。但……楊家不會辜負先生。”
“這一劫若能過了,先生即是楊家的座上賓。”
若過不了,那就什麼也不用說了。也許和姜十佩一個結果——哭墳還要小心避着人呢。
天家的表親,帝師的同門;
聖人既然起了疑心,那也就是把他們兩方人看作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了。
棋局已成,要解開是萬萬不能的。
楊駐景沒有說出口的是:
難道姚伏就不曾設計過楊家?
倘若要撇清關系,大可以從一開始就離得遠遠的,何必順順當當住進楊家?
今晨還坐了侯府的車入宮,陛下怎麼可能會不生疑?
但,雖然雙方都是要借聯盟保命,此時更迫切需要幫助的卻是楊家;
因此這些話,一時半會也不該拿到明面上來說。
姚伏嗤笑:
“你倒也不必急着高興,未必是這個因由。”
“聖人召我時,沈厭卿那裡還有三個人,你要不要猜猜是誰?”
楊駐景低頭理了理袖口:
“想來有風松筠。”
他這時稱的卻是風采青的字,不知有沒有一些念着相識一場的舊情的成分。
“不錯。”
姚伏點頭,揚起下颌,用沈厭卿昨夜裡看他的眼神去看楊駐景。
“還有兩個人:”
“兵部侍郎白蓉鏡,刑部郎中殷楣。”
楊駐景心中琢磨:
知道這三個人是一場科舉上來的,又算是當今聖上的第一批門生。重用些并不奇怪,但不知攢到一起是要做什麼?
不必他問出口,姚伏便已答了:
“陛下沒有問我的事,沈厭卿卻問了這三個人。”
“至于他們如何答,我也不要你猜了,并不出人意料:”
“白蓉鏡說應遣你弟弟去,殷楣說應遣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