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采青卻說——楊家這兩個兒子都應該去。”
楊駐景猛地擡頭。
果然是這個意思。早朝上不诋毀長子,又大為贊賞二子,原來打的是這個主意。
他覺得已不必問下去了。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旁人眼裡皇帝是怎樣算計他與父親,風采青就是怎樣算計的二弟和他。
……他還道此人文字正直,怎知執筆人卻有如此深沉的奇巧心思?
他有些着惱,卻恨不起來,總覺得世道不該是這樣的,總還是不肯信。
風采青明明為此而苦,也寫進了書的扉頁,為何又甘心投于濁流?
或還是,楊家在這些“忠心臣子”眼裡,本就是聖人欲除之而後快的眼中釘?
“……”
“都是沈厭卿親口與我說的,你疑我也沒有用,明日早朝就會宣旨。”
“小侯爺,事已至此,你還是多為自己打算吧。”
楊駐景不答話,隻怔怔望向小塘對岸。
他記着,他四歲時挨了一頓打。
因為花園東邊栽了一株母親心愛的牡丹,青藍色的,寓意很好,卻被他挖了;
他那時不懂事,活潑得過頭,心裡什麼事也沒有,隻記得父親帶他進宮見過一次姑母。
姑母好漂亮,發髻梳的高高的,金銀點翠戴了滿頭。
他去了,姑母便把表哥也叫過來。
他後來才知道表哥為什麼那樣高興——原來外面人都羨慕其出身的小皇子,自小就遠離了親生母親,唯有些特别日子裡才能見到。
姑母牽着表哥,牽起他,讓兩個小孩子把手握在一塊,笑意盈盈,俯身對他們說話。
姑母當時說了什麼?
姑母說……
“這是你的表弟景兒,要對他好,知道了嗎?”
小皇子點了頭,姑母便摸摸他頭頂,說一聲真乖。
又轉過來,要對自己的侄子說話。
小侯爺搶答道:
“我知道了,我也一定對殿下好!”
姑母笑起來,任着他拉起表哥跑出去玩了。
三天後允王府動工,百官紛紛送上賀禮。楊小侯爺在院子裡轉,心想:
他答應了姑母,可是要如何做呢?
母親說,要對一個人好,便該把最好的東西都奉給他。
須得是最好的,次一點,差一分都不行——最忌諱的,便是把一等的留在自己手裡,二等的送人。
小侯爺生在金玉堆裡,什麼好東西都見過了,又覺得表哥比他尊貴,更是什麼都不缺。
他看來看去,隻有一株花開的最好,是他沒見過的顔色,料想十分稀奇。
四歲半的小孩,脫下了礙事的小金镯,丢開羊脂玉項圈,跑到人堆裡。
沒人理他——料想即便是看見了,也無人敢管。
他摸了一把小鏟子,蹙蹙摸摸,站到那叢比他還高的牡丹前。
……
“楊家此時估計正亂着,陛下可派人去盯着了?”
沈厭卿迷迷糊糊醒來,見身邊無人,便往帳外一探;
果然見皇帝坐在桌邊,手上還拿着文州來的那封長信。
送走了姚伏,他是無論如何撐不住了,就先睡下,來不及和學生探讨信中内容。
雖看過了,可涉及的事情太多,太麻煩,看了也不往心裡去。
至于往楊府暗中布置盯梢,更不是他該操心的事。皇帝奉他為師長,他卻不能真什麼權都往手裡攬,問一問也就是了。
姜孚原本神色凝重,看見他,似乎眼神短暫亮了一下:
“啊……老師。已讓二十二抽了人手了,天明前會回禀。”
“我稍後也歇下,您等我……”
皇帝站起身,将手邊的東西往旁邊推,示意來人收下去;自己則解下許多配飾,做了副準備睡下的架勢。
沈厭卿見他要換衣裳,松了撐開簾子的手,縮回到床帳裡。
這一情景下,倒有兩句信中的話翻上他心頭,他心緒放松,也就不由得念了出來:
“‘天子居未央,妾侍卷衣裳’……榮甯倒是有好才情,連蠱蟲也要取個‘卷衣’這般深沉貼切的名字。”
姜孚換過了睡袍,掀開帳子探身進來,臉上因為這句打趣浮了些紅暈:
“……是青蓮仙人的詩好,她不過化用而已,哪裡說得上才情?”
“化用了,還用來害人,反倒是糟蹋了一聯好句。”
依着鹿慈英翻譯的榮甯手記,這“卷衣蠱”曾殺過三個人,個個都是景隆身邊親近之人。
兩位是寵妃,雖非秦姓,但經許多曲折推測後可知背靠秦家——原來前朝燈枯油盡之時,秦家一手培植新勢力,一手也伸到了朝堂上;
還有一位侍郎,原是和景隆一起長大的玩伴,感情很好;卻在中蠱後不堪折辱,憤而自戕。
沈厭卿記着,姜孚在讀到這一句時驚了一下,偷偷瞄了他一眼。
他掀開被子,給姜孚讓出位置來。
“時局到了那個地步,她也是沒有辦法。隻顧着穩定君權,管不了什麼天理人倫了。”
榮甯何嘗不知,責任并不出在一二女子身上?
但這社稷最大的症結卻在皇帝身上,她又不忍對胞弟下手,隻能清理外圍蠹蟲的侵蝕。
姜孚思忖了一下,說出自己的結論:
“鹿慈英似乎在暗示,景隆當年知道解藥,卻未能救回其中任何一人。”
沈厭卿往後一靠,陷進軟枕裡,看着姜孚躺在他旁邊,聲音也懶了下來:
“應當是什麼極難得極稀罕的東西……連景隆都無能為力,不知道是什麼龍肝鳳髓。”
“因此,鹿慈英非要我再回文州去見他,也是不足為奇。”
姜孚聽了這話,心情又不好起來,手卻被帝師安撫似的抓住,又拍了拍。
“老師覺得,這是他要您過去坐鎮,以此為談判助力的托辭;還是有什麼藥确實隻能從他那裡得,由他來煎?”
帝師卻隻盯着他:
“何須想那麼多?臣隻聽陛下的就是了。”
文州暗流湧動,有人想着借慈英教之名起事,教内又出叛徒,這些天處置都處置不過來。
鹿慈英無法離開文州,已是不争事實。
這種時候,倘若能挾住沈帝師,以此勉強維持局面,令皇帝不敢對文州用兵……
沈厭卿心中笑了一下。
鹿慈英若打的是這個心思,那還真是看得起他。
姜孚如何性格,他難道還不清楚?
孰重孰輕素來拎得清楚,一向社稷為先;即使刀架到他脖子上,姜孚也未必會做什麼妥協,隻另想辦法保人就是了。
姜孚仍作沉思狀,抓着這一個問題不肯放:
“眼下也沒有其他辦法……您的身體不能再耽誤了。”
“隻為了這一點,我就不能攔您。”
帝師身體每況愈下,再拖下去,與等死無異。
這是唯一有分量的原因。除此之外,其他一切都不足道。
“如果您準備好了,明日就可啟程……”
姜孚垂下眼睛,慢慢地逼迫着自己把這句話一個字一個字說完。
好像隻要斷了一下,他就再不忍心接續下去。
帝師卻不吭聲,将他的手翻了過來,指尖輕輕擠進他指縫裡,做成了一個十指相扣的姿勢。
“清明後吧。陛下放心,沒人算計的了臣。”
“臣一定從文州全須全尾地回來。”
“‘水至亦不去,熊來亦可當’……陛下隻要記得,臣的心意和這是一同的,也就能安心些了吧?”
燈火熄了,他們在黑暗中對視。
姜孚認真盯着老師的臉,看了許久許久。
他說:
“……嗯。”
确然貼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