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門漸關,徹底合上那一刻,姜孚及時托住了行将倒下的帝師。
帝師竟毫不回避,順着動作倒進他懷裡。
看來是真的一點力氣也沒有了。
姜孚壓住聲音中的慌張,低頭貼在老師耳邊:
“可還走的動麼?”
他一手攬在人背後,一手撇開二人胸前朝珠往肩後繞,免着硌人。
帝師回抱住他——這動作實在是主動得有些奇怪了,手也環上他腰後,閉着眼睛:
“……困。”
皇帝猶豫了片刻,把人打橫抱了起來。
……
清明的正日子意外是個晴天,日光不算太足,被薄薄的雲蓋着。
風采青跟着二十二,走到一棵小柏樹前。
皇陵之中的松柏多茂密參天,這一片卻都嫩而青,看着還未到結果的歲數,像是近些年新栽。
二十二今日穿的素淨,就在發飾上狠下功夫,插了許多珍珠結子及白玉小花,擠擠挨挨竟也弄了滿頭。
她一指那顆未過人高的細細樹苗:
“喏,大約就是這兒啦,你拜吧。”
風采青欲言又止:
“真是……可能确認……?”
上墳要是上錯了,那可就太過失禮了。
二十二見他質疑,眉毛一擰:
“怎麼不能!這是他、這是我上上任、這是上一任,這是她養的金魚——”
風采青提着酒,看着最後那個才發芽的小土堆一時語塞。
前幾棵都是松杉柏,唯獨最新的這個小苗看着像是會爬藤的。
大概選種子的人念着寵物該陪着主人,特意選了這個,将來長長了能扒在旁邊的樹上。
“我和你說,可不許倒酒在地上!很傷根系,這都是好不容易養活的!”
“要不是你有功,帝師向着你,可不會讓你來。”
二十二偷偷往後瞄了一眼,看見帝師表示對她放心的笑容有些心虛,可還是挺直了腰杆說話。
她沒說錯呀,暗衛們的墳墓所在都是機密,隻自己人能來。風采青好好一個明面朝堂上的官兒,不知道非要來摻合什麼。
叮囑完外人,她就轉身幹自己的事兒去了。
她跑得快,手上挎着籃子,裡面的東西發的比亂灑還快;
兩炷香後回來,看見那六品的經曆還蹲在同一棵樹前發呆,頓時有些不滿。
她不出聲,悄悄湊過去,也蹲下。順着他目光看過去,見草叢裡窩着一隻簇新的草螞蚱。
草葉顔色鮮綠,折的技法很精,邊邊角角或鈍或尖,各處都收的很好。乍看之下,竟找不到葉子的末端。
剛才可還沒有。
她眨一眨眼,突然問出聲:
“是你折的?”
風采青被她吓了一跳,往邊上一縮,緩了緩才答:
“是。”
二十二也不管這算不算供品,捏起來拿到手裡,哼笑一聲:
“‘東施效颦’,學個表面功夫可沒有用……不過,放這的話也差不多了……”
她放到眼前看看,摸摸,嘴上還叨咕着:
“我們現在不用啦,但你要是要求助,讓我們再認這個标記也行——但是可和尋常的不一樣,精髓就在,腹上的第五節……”
“……呀。”
她話沒說完,竟在她提到的那位置找到了與以前一模一樣的标記:
草螞蚱的第五腹節處像是出了缺漏,往外伸了一個小角;即使伸出來也顯得克制又嚴謹,反倒像是就這樣設計過。
二十二覺得有些威脅,二十二皺起眉。
“他教過你?不該呀……”
照她知道的舊事記錄,風采青可沒有學過的機會。
着素淨青袍的禦史台經曆卻謙和一笑:
“不過照着印象裡拙劣模仿,原來真是特殊的印記。”
難怪堂堂皇家暗衛,竟用這種小玩意兒做信号;
原來除了不起眼好隐蔽以及暗衛首席自己的小愛好之外,還有這樣的講究。
二十二聽過些此人過目不忘的神異傳言,當時道是誇張,眼下也隻好認栽。
“你說你隻要看過禦史台進出的文書,就能算出各人所在黨派,是真是假?”
風采青和她蹲在一塊兒,倒覺得有些像小時候看螞蟻,語氣也輕松了些:
“模糊猜測而已,也不是說朋黨,隻是每個人總有傾向總有看法,分分類就容易處理。”
“還是幾年前抄到謙的辦公之處時,陛下賞我看過一次各部名單。各家履曆身世都清楚了,許多事情就不難推。”
還有皇家暗中調查過的部分資料,連某某官員五服外的親戚娶小老婆的事都清清楚楚。
他當時還道自己豈能看這些機密,陛下卻看着他,說隻有他看了才有用。
二十二努努嘴。
“記性不錯。”
是啊,看完記得住才有用,記不住就隻是翻了許多廢紙而已。
那得有幾十本書那麼厚了,不知道給她看要看到哪年。
她站起身來,踮腳把草螞蚱卡進一個小樹杈裡,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灰,又是一拜。
風采青也跟着她一拜,将酒放在樹下,收拾了收拾,準備回去了。
二十二悄悄回頭看了一眼,鬼鬼祟祟,看見帝師還未回來,還是忍不住問了自己想問的問題:
“你算的精,但楊家若是……”
她話還不及說完,就看見帝師引着姚伏回來,恰好與她眼神對上,和善一笑。
風采青知道她要問什麼。因此雖然帝師愈走愈近,他還是盡量不動嘴唇回道:
“成則得利敗亦無損,‘他們’冒風險也會去做的。不必擔心。”
沈厭卿已走到近前,笑着問他們:
“相處倒是和睦。在聊什麼?”
二十二知道帝師懂唇語,也不敢瞞,當下自首:
“是我笨,之前風松筠提的楊家人選,不大推算的明白……”
說罷,她又像是怕被帝師真以為她愚笨不堪驅使,連忙補充道:
“意思是懂的!隻是怕不穩妥!”
哎呀!這句話倒顯得像是質疑同伴了,不好不好。
一旁的姚伏剛從惠親王陵回來,一幅死人臉,不知在想什麼。
帝師卻寬容答她:
“不打緊,本就該都弄清楚的。現在可明白了?”
二十二急急點頭。
倒不是托大,隻是風采青都說的那樣清楚了,她這個做首席的要還是不能理解,就太失職了。
……
臨行前,風采青回頭看了一眼又一眼。
那草螞蚱綠油油的,像是成了真。趴在樹上,隐在葉間,兩根長須在輕飔中一搖一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