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噩夢驚醒，離躺下還不到一個小時。

房間昏暗，散亂的被褥滑落肩頭，露出寬松衣衫下削瘦的脊背，祈長夜眼睫緊阖，冷汗浸濕額前烏發。

重複的夢魇，和過去三年一樣，糾纏不散。

冰涼手指探到床頭藥瓶，倒出最後三片藥，仰頭咽下。

直到半小時後，那撕裂般的痛楚才減輕些許，祈長夜一下一下按揉太陽穴，眼底是難掩的疲憊。

窗簾遮蔽日光，也隔絕了溫度。他披着單薄襯衫，穿過空蕩蕩的客廳。

杯中熱氣氤氲，早已冰涼到發疼的指尖抵着杯壁數秒，才得以緩解。

深淵終年不散的寒冷萦繞在他身上，令他的體溫始終低于常人，哪怕杯中熱水滾燙，那點暖意也隻是浮于表面，無法驅散滲入骨髓的寒霜。

祈長夜垂着眼簾，忽然想起深淵的那顆蛋，握在掌心裡是暖烘烘的，像一隻主動發熱的小太陽。

深淵裡，也會有太陽嗎。

通訊器亮起，停留着艾麗娅半小時前發的消息。

【好消息，特大好消息！經過檢測，你的蛋蘊含失傳的帝龍血脈，很可能是舊地球時代的真龍！】

【消息傳到烏城，全城都炸啦！】

祈長夜：果然，是太陽。

“吃了藥，也沒辦法維持三小時内的睡眠嗎？”

診療室内，安德森透過鏡片，凝視那位比上次見面還要蒼白幾分的年輕男子。

他拿起幾隻早已準備好的藥瓶，猶豫一下，放到桌上。

“這是能夠強制安撫精神力的新藥，一天最多服用三片，服用後的24小時内不能再使用精神力，否則會有強烈的副作用。”

“這些年，你的精神力一直處于過度損耗的狀态，加上夢魇導緻的長期失眠，精神無法自我修複，就像一口無源之井。”

“所以，最少半年内，我都不建議你再進入深淵，不要再消耗精神力了，否則……你的身體會被拖垮的。”

祈長夜輕輕轉動藥瓶：“謝謝醫生，我知道了。”

疏淡的光影落在他的身上，冷白的肌膚幾乎透明，像冰雪埋沒的白瓷。

安德森目光一動，脫口而出：“祈隊，要向前看。”

祈長夜微微側過臉，對他點了點頭，向前走去。

安德森看着那道身影從光下走向長廊的陰影，心中微歎，他的話依然沒起到作用，這位年輕的病人，依然停留在三年前。

通訊器微響，又有幾條消息彈出。

艾麗娅：【你現在有空來一趟實驗室嗎！】

艾麗娅：【帝龍好像抑郁了，一直在拿腦殼撞培育箱】

艾麗娅：【它不撞了】

艾麗娅：【戳起來硬硬的，可能是死了】

祈長夜：“……”

才過一天，實驗室已經被最高級别的守備力量保護，祈長夜穿過三道關卡，進入實驗室内。

退避的人群中間，擺着一隻溫暖的培育箱。

那顆圓滾滾的蛋趴在培育箱底部，不知是不是祈長夜的錯覺，它好像沒有一開始那麼活潑，也不怎麼閃閃發亮了。

“有人欺負它？”

“怎麼可能！”艾麗娅說，“它可是我們的小祖宗，供起來的那種。”

“是你不在，它一直心情不好。”

祈長夜沒說話，那顆幼小的蛋咕噜噜滾到培育箱邊緣，腦殼抵着防護罩，一動不動地看着他這邊。

雖然隻是一顆黑漆漆的蛋，但祈長夜莫名感知到了裡面那條小龍的情緒——很委屈的樣子，好像被抛棄了，蔫頭耷腦的。

他走過去，颀長手指微展，落在龍蛋旁邊。

幾乎是他的手剛靠近，幼小龍蛋就飛快滾了過來，碰碰他的手指，似乎感覺到了指間的冰涼。

這顆圓滾滾的幼蛋在他掌心拱來拱去，暖乎乎的，開始發燙。

漆黑的蛋殼流光溢彩，冒出一朵又一朵漂亮的小花。

暖暖的，黏黏的。

艾麗娅：“它真的很喜歡你，昨天到今天，都不搭理我們的。”

祈長夜：“它還小，什麼都不知道。”

艾麗娅：“作為将它帶出深淵的人，你可以給它起個名字！”

祈長夜：“不起。”

艾麗娅：“那，在它破殼前，你想養它嗎？它需要一位強大的監護者，沒人比你适合。”

祈長夜：“不養。”

艾麗娅：“真的不養嗎？它很喜歡你哦？”

祈長夜：“沒興趣。”

艾麗娅很遺憾：“為什麼？”

祈長夜停頓兩秒，說：“太黑了，晚上找不到。”

黑漆漆的龍蛋：“……”

它忽然一動不動了。

硬硬的，可能是氣暈了。

艾麗娅笑出了聲，想起什麼，笑容漸收：“烏城下達了命令，會派人來全程接管它。”

“這條小龍會在我們這裡破殼，但，一出生就要被帶回烏城了。”

烏城，烏拉諾斯城，S級城市，所有上城的中樞。

他們所在的這芙洛城，隻是一座C級城。

祈長夜并未言語，隻是用手指摸了摸龍蛋。

幼小龍蛋昂起腦殼，一下子不生氣了，腦殼貼貼祈長夜冰涼的指尖，骨碌碌打轉，從指尖蹭到指根。

還想要摸摸！

祈長夜手指稍稍遠離，這顆幼蛋就很急地蹦跶一下，又貼了過去。

“還沒破殼，已經具備了非常高的人類思維，不愧是極其稀有的血脈……”

艾麗娅忽然卡殼，瞄了眼祈長夜烏黑的發絲，不再言語。

實驗室的所有人，發色與瞳色各異，唯有祈長夜，是純粹的黑發黑眸。

純正的舊地球血脈，未經深淵污染異化，同樣稀少而珍貴。然而，對待深淵的珍稀物種，和對待同類的稀有血脈，人類的态度截然不同。

所以，大部分舊地球血脈，都曾遭受監禁，一度被趕盡殺絕——而不是像現在這顆龍蛋，得到最好的照顧與保護。

祈長夜并沒有什麼反應，指腹撫過幼小龍蛋閃爍光澤的表面，力度輕而平和。

忽然，他的眼簾一跳，額角微微作疼。

原本舒舒服服躺着任他摸摸的龍蛋稍擡腦殼，祈長夜神情不變，放下了手。

幼小龍蛋還想黏着他，蹭蹭他的掌心，可惜它隻是顆蛋，又沒有爪子，就這麼被放回了培育箱。

祈長夜剛收回手，那顆圓滾滾的幼蛋就蔫蔫地趴在軟墊上，難過，弱小，又無助。

祈長夜沉默。

小小的蛋輕輕地抖啊抖，好像在無聲啜泣。

祈長夜：“？”

艾麗娅憐惜地看看那顆哀哀戚戚的小龍蛋，再看看祈長夜，無聲啧啧啧。

“……”

三秒後，祈長夜開口：“我下午再來。”

他輕敲一下培育箱的防護罩，轉身走了。

幼小龍蛋追着他的背影，咕噜噜滾到培育箱邊緣，眼巴巴地看着，直到祈長夜徹底離開了實驗室。

艾麗娅：“聽到了嗎，祈隊下午還會來看你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