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越是這樣淡漠,仿佛那些孩子做什麼都影響不到他,也越叫楚南膺惱火。
楚家是溯夜鎮首屈一指的富商,菲亞蘭大陸西部往來的藥材貿易幾乎都被楚家壟斷,帶動着整個鎮子發展起來,在鎮民裡很有聲望。
楚南膺作為備受寵愛的長子,不僅有一群同齡的追捧者,就算是鎮上的大人也要對他禮讓三分——除了他的弟弟。
楚惟從來不會迎合他,更不會做什麼讨好他。
或者說,楚惟根本不把他放在眼裡。
心高氣傲的大少爺哪裡受得了這種委屈,家裡家外想盡各種辦法刁難楚惟,要的就是有朝一日他能跪在面前,用那雙冷淡漂亮的黑眼睛仰視自己,含淚懇求他高擡貴手放過他。
他一定要楚惟眼裡看得到自己才行。
楚南膺見楚惟不為所動,更是惱火,在小弟們的目送下雄赳赳氣昂昂上前,一把把本就柔弱的弟弟推倒在地:“看到你就來氣,這是你應得的!”
這個年紀的孩子不知收着力氣,這一下子推搡得小楚惟整個仰倒在地。
手上先前還沒愈合的傷口再次被粗粝的石子撕裂,滲出殷紅的血。
楚南膺見了血,頓覺自己好像做了壞事,連連向後退,慌張道:“我、我……這不是我幹的,是你自己……對,你自己的問題!”
他半是心慌,半是加倍地厭惡,可能還有一絲連自己都沒有察覺、更不會承認的心疼,這些互相打架的觀念混合成無名怒火,揪起地上焚盡的枯葉灑到楚惟身上,扭頭就跑。
楚惟再怎麼被孩子們孤立,畢竟是楚家的小少爺,真受了傷其他孩子可是得罪不起的。
渾小子們見老大都撤退了,紛紛作鳥獸散。
灰燼差點兒鑽進眼睛裡,小楚惟揉了揉眼,不小心把血漬也抹到了臉上。
原本白白嫩嫩的小臉上黑一道紅一道的髒污,不像是富商家錦衣玉食的小公子,倒像街頭褴褛的小乞丐。
那月亮沉入了深深的沼澤裡。
*
舊傷未愈,又添新傷,鑽心的疼痛讓小孩子輕輕抽了口氣。
他反手用衣袖抹了抹臉,扶着樹幹站起來,看見自己沾滿枯枝灰塵的衣裳,想着,待會兒回家又要挨罵了。
其實也沒什麼。他早就習慣了。
這樣的生活,他已經度過了快要八年。
溯夜鎮人人都知道他是楚家的二少爺,也知道他不受寵,都以為是他孤僻怪異的性格所緻。
真正的原因男孩自己倒是很清楚:他根本不是楚家親生的孩子,而是抱養來的棄嬰。
橫行霸道的兄長楚南膺有着無法治療的先天基因病,随時可能喪命。楚家父母重金求醫無果,為了獨子的病操碎了心,菲亞蘭神明保佑,居然讓他們找到一個和楚南膺的基因完全匹配的小孤兒。
他們把孤兒帶回了家,平日裡定期為獨子輸血以穩定病情,并且時刻準備着在最危急的關頭直接為楚南膺更換器官。
小楚惟非常明白自己的命運:活着,直到某天成為兄長的替死鬼。
反正都是要死的,活着的時候跟那些孩子又有什麼可争執的呢?
他不像他們,沒有未來。
“啾,啾啾!”
清亮的鳴啭打斷了孩子的思緒,他擡起頭,看見一隻小鳥飛過來,有着好看的青色羽毛。
楚惟擡起沒受傷的那隻手,鳥兒自來熟地落在他的掌心。
小楚惟雖然不受同齡孩子、或者說整個鎮上的人們待見,卻很招小動物們喜歡。
無論是鐵匠家兇猛的大狼狗,還是面包坊難以馴養的黑貓,又或者吟遊詩人那隻總追着他啄的藍鹦鹉……這群平日裡對主人愛答不理的小動物們,一見到楚惟立刻翻肚皮撒嬌。
渾小子們對此嗤之以鼻:幹脆縮到童話故事裡當公主好了。
小鳥兒不是空爪來的,還帶了禮物:一顆橘色的漿果。
成長在藥材世家的楚惟一眼就認出了它,能夠鎮痛、止血、消炎,正是眼下所需要的。
鳥兒拍打着翅膀再次飛起來,銜着漿果,喙輕輕一用力,漿果的表皮爆開,流淌出汁液。
楚惟将它們塗抹在傷口上,忍着針紮似的痛,眼見着觸目驚心的傷痕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
不多時,皮膚重歸細膩。
很小的時候他就發現了這件事:自己身上的傷口總是好得很快,像被某種治愈的魔法所眷顧。
這也為他帶來了煩惱:楚南膺和渾小子們直接或間接讓他受的傷,總在回到家之前就能恢複如初,一點兒證據都留存不下來。
當然,有沒有證據,養父母也不會在乎。
誰會在乎一個血袋、一個器官供給體的感受呢?
“謝謝你呀。”
楚惟輕聲道謝,小鳥兒啁啾兩聲回應,繼而吞掉剩下的果子,用毛茸茸的小腦袋親昵地蹭了蹭他。
這讓男孩露出了今天的第一個笑容。
入冬後的夜晚溫度驟降,結束勞作的人們早早回了家,落日未盡之時,街道上已經沒幾個人影。
小孩子攏着髒兮兮的外套,獨自在橡樹下呆了很久。
從這個角度隐約看得見溯夜鎮外遠處的懸崖,光秃秃的峭壁挂着粗壯的龍骨藤,星星點點綴着藍紫色的附生花,和需要很好的視力才能分辨出的參類。
他記得它們的生長習性、藥用價值、調和配方,卻更向往這些生命雖誕生于如此嚴酷的環境,依舊能存活下來。
那樣孱弱,又那樣堅韌。
小楚惟着迷地看着,直到被冷得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才歎了口氣站起來,踩着夕陽的尾巴慢吞吞回家。
他一進門,就聽見養父母圍着楚南膺打轉:
“寶貝,馬上就是你八歲生日了,想要什麼禮物?”
“上次拍賣會的那顆精靈族的綠鑽,喜不喜歡?媽咪幫你拿下!”
“還是你想要矮人族打造的金斧頭?爸爸和他們有些交情……”
“或者……”
楚南膺翹着二郎腿,滿臉不耐煩:“這些垃圾我都不想要。下周的禮儀和騎術課能不能不上?”
楚先生臉色變了變:“那可是我們花了大價錢才為你找來的老師,以後你想進入貴族學校,就必須先……”
如此父慈子孝的場面,楚惟并不想打擾。
他輕手輕腳換了鞋,正準備悄悄回房間,卻被管家注意到了存在:“二少爺回來啦。”
一家三口和和樂樂的氣氛被潑了冷水,楚夫人花了不少錢才抽中的拍賣會門票被兒子稱作“垃圾”,正心有不快無處發洩,養子就撞了上來。
楚惟雖不是親生的,對外身份一直是他們家的小兒子,楚夫人自認給他的吃穿用度從來不差,好歹要擔得起藥材巨賈的名頭;這身才買不久的羊毛鬥篷和天鵝絨背心是最近才買的,出去一下午就被楚惟搞得爛糟糟。
楚夫人皺起眉:“怎麼搞成這個樣子?”
楚先生也面露不悅:“你在外面,代表的是我們楚家的臉面。”
楚南膺在他們後面龇牙咧嘴,威脅楚惟不許把他帶頭霸淩他的事向父母告狀。
小孩子聽着他們的數落,垂着眼睛不聲不響。
等兩人喋喋不休告一段落,才低聲道歉:“對不起,先生,夫人,我以後不會這樣了。”
語氣是謙卑的,神态卻不是。
看上去纖細脆弱的一層殼,護着内裡是鑿不透的堅冰。
在需要的場合,他也會喚他們為父母;但沒有外人在的時候,楚惟很清楚自己的定位,和家裡的仆役一樣稱呼他們先生夫人,尊敬而疏遠。
那孩子向來涼薄得像雪,誰都捂不熱。
楚家夫婦一直認為他們收養楚惟是做善事,若沒有他們,無依無靠的棄嬰早就凍死在大雪中,哪兒能好吃好喝供養到現在。
至于養子從嬰兒時期就要隔三差五要給親兒子輸血,不過是收取一點微薄的撫養費,根本沒法和他們的養育之恩相比較。
他們總扯着這樣冠冕堂皇的幌子,忽略掉任何有可能因為虐待兒童而滋生的罪惡感,然而今天這一稱呼突然戳中了成年人隐匿的心思,叫他們不禁惱羞成怒。
“……看到你就晦氣,去去去,回你的房間去。”兩人嫌棄地扭頭,看向親生兒子時又笑靥如花,“膺膺啊,說,今年的生日派對想要怎麼搞?媽咪幫你舉辦個全鎮最盛大的!到時候讓你所有的朋友都見識見識……”
楚家兩個同齡的孩子,卻隻有一個能夠過上生日。但無論對哪一個而言這都是喜事。
對于楚南膺來說,他的病情有如定時炸.彈,每多活一年都是值得慶賀之事,八歲生日當然一如既往要隆重慶賀;
對于楚惟也是同樣,隻要楚南膺健康,他就不用為他去死。和能活着相比,有沒有生日祝福顯得一點都不重要。
男孩們忘了,大人也忘了。
在菲亞蘭,今年所有剛滿、馬上年滿八歲的孩童,都将站上命運的岔路口。
——十年一度的至高祭壇聖子遴選,就要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