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沒有家長或同伴接走的男孩留在原地,這下總算能沒有障礙地好好欣賞它們的形狀。
小楚惟揉了揉手腕上被兄長勒出的紅痕,對疼痛習以為常,專注地看着五花八門的泡泡。
小孩子的雙眸烏黑明亮,泡泡倒映在他的眼底,其中一個慢慢變成了有角、有尾巴、有健壯雙翼的龍。
他沒有見過龍。
可在他的想象中,那就該是龍的樣子。
大人們說,魔龍很可怕,魔龍會吃人。
自己總是要死掉的,楚惟想,要是能被龍吃掉,好像比為楚南膺而死更有趣一些。
泡泡越飛越高。
陽光零落在它的輪廓,折射出金色的流光。
龍的眼睛,是什麼顔色?
*
楚南膺沿着路邊跌跌撞撞往楚家趕,冬日荒蕪的田野是一片死寂,風聲如同鬼泣。
哪怕他死死捂住耳朵,還是躲不掉那些聲音。
是龍聽見他的話了嗎?
龍要來吃了他嗎?
有關于龍的種種傳言是菲亞蘭所有孩子童年時代的噩夢。有一些将伴随終生。
魔龍離開北方雪原入侵其他族群領地,并非以殺戮為樂,也不是想給自己找個更濕潤溫暖的巢穴,看起來更像是在尋找什麼——哪怕代價是把菲亞蘭大陸翻個底朝天。
除此之外,它的出現總是伴着撼天動地的長嘯,那龍吟聲既狂怒,又帶着一絲無法言明的悲怆。
盡管菲亞蘭生存着各種稀奇古怪的魔法生物,龍卻是獨一頭。
沒有家人,沒有同胞,沒有配偶和子嗣,魔龍本龍更是既不可遠觀更不可近距離接觸,這讓想要研究龍類習性的學者束手無策。
幾個世紀前,龍學家們終于破譯出一句龍語——「把我的珍寶還給我。」
珍寶?魔龍的珍寶?
它尋覓的,究竟是什麼?
誰也給不出準确的答案,隻好用盡辦法試錯,獻上價值連城的珠寶,獻上金山銀山,獻上美酒珍馐,獻上珍禽異獸……
卻都沒有用。
直到“至高祭壇”的出現。
就像魔龍的來曆無人知曉一樣,至高祭壇也仿佛從天上掉下來似的憑空出現,吸引了一大批曆史和宗教學者研究。
最終發現,在行行晦澀碑文的包裹之下,它竟會定期選中一個人類幼童。
驚人的是,至高祭壇進行揀選的頻率,居然和魔龍蘇醒的間隔完全一緻。
菲亞蘭的教廷與王室得到了啟發,這些天選的孩子們或許就是魔龍尋覓的珍寶;他們在這些人類孩子身上大做文章,冠“聖子”之名,行祭品之實。
一百多年前,首位聖子被送去“深淵”。
那一年,魔龍南下的範圍竟然縮小了很多。
此後,教廷陸陸續續獻祭了多名聖子,魔龍對這些年輕的孩子們雖然表現得略微煩躁,暴虐的本性倒是有所收斂。
迄今為止,送往“深淵”的少年們沒有一個能活着回來。
就算魔龍沒有殺死他們,北方雪原那般惡劣的環境,别說柔弱的人類,就是更為強壯的其他種族也很難生存下去。
活人祭從最開始被強烈反對,到越來越多的人用沉默表達接受,甚至是贊同。
能用一個人的死,換取整個大陸的安甯,怎麼不算一樁完美的交易呢?
上千年時間,戰死沙場的勇者,被毀壞的房舍田産,數不勝數的奇珍異寶……人們付出太多沉重的代價,才找到解題的方法——原來隻需獻出「聖子」,就能讨到暴君的歡心。
為了這個,什麼都值得。
楚南膺神情恍惚,隻想快點回到家把頭蒙在被子裡,對于孩子來說這是最安全的自我保護方式。
走着走着,他感到手腕内側一陣發癢的灼燒感。
撸起袖子翻過來一看,那兒的一小塊皮膚亮了起來。
楚南膺瞳孔驟然緊縮。
他當然聽說過,或者說菲亞蘭沒有哪個孩子沒聽說過,現在發生的一幕究竟代表着什麼。
——沒有任何預告,沒有絲毫征兆,十年一度的至高祭壇遴選儀式,就這樣猝不及防開始了。
楚南膺使勁兒蹭着手腕,口齒不清:“不對……不該是我!怎麼會這樣?!”
過去百年間,至高祭壇隻會挑選年滿八歲的孩子,從不出錯。
可自己明明還沒過生日,嚴格來說還是七歲的年紀,至高祭壇為什麼一反常态,将他囊括進了候選人的隊列?
不僅是他,這一刻,全菲亞蘭八歲的孩子,無論是人類幼崽、精靈幼崽、矮人幼崽,無論身處學堂、林間、礦山,無論在練習騎術、觀測星象、制作料理……全都整齊劃一地停下動作,怔怔看着手腕内側浮現出的印記。
它的主體形狀近似圓形,周圍環繞着一圈緩慢流動的藤蔓般的光紋,仔細一看是排列整齊的細小符文,不知是禱詞還是詛咒,就算是最德高望重的巫師、祭司和占星者也讀不懂。
印記起初散發着冷白的微光,宛若黃昏落幕後初顯的月。
很快,随着遴選的範圍擴大,滿月向下沉,變成彎彎弦月,再變成隻有一條細線的月牙。
在這之後,連帶符文自軸心轉動一圈,再重新塗滿成圓月。
淡淡光芒随之越來越璀璨,伴着幾乎被燙傷的疼痛感。
如果有誰的印記最終從月亮變成太陽,從銀色變成金色,那麼,他或者她,就是那名十年才出現一次的天選之人。
楚南膺死死咬住自己的胳膊,連咬出血都渾然不覺,卻仍止不住渾身發抖,眼睜睜看着自己的那枚月亮緩緩變成太陽。
他是多麼幸運,又是多麼不幸,成為那個萬衆矚目的,背負着所有人期望的,用自我犧牲換來全菲亞蘭和平的聖子。
“膺膺……?”
楚家父母聽說了風眠廣場發生的事情、急匆匆出來找兒子,恰好撞上這一幕,親眼目睹他們那原本就命途多舛、體弱多病的寶貝獨子,被打上了聖子的烙印。
至高祭壇絕對神聖,絕對權威,任何人不得忤逆,也無法逃避。
楚南膺僵硬地轉過身,顫抖着雙手:“爸,媽,我……”
他再也說不出半句話,鼻涕眼淚一起流了下來。
楚先生難以置信,愣在原地。
楚夫人凄厲地尖叫一聲,昏死過去。
另一邊,小楚惟獨自坐在廣場晃着腿,正饒有興緻地研究自己手腕上的銀月印記。
在看清環繞着月亮的符文之後,他驚訝地睜大眼。
……咦?
那些符文并不如學者所猜測,是什麼很難懂的古詩、神谕或者禁咒。
相反,它們的内容簡單又直白。
一個個,或者說一對對,密密匝匝、親親熱熱挨在一塊兒——
全是楚惟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