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極殿外,飄雪墜入長廊,深藍的天邊被一抹朝陽撕開。
燕赫随意披着長袍便出了門,但他沒有目的地,隻是在遊廊下随意瞎晃,腰間别着翡翠佛念珠串,在行走間發出細碎的碰撞聲,帝王神色晦暗,眼底布滿戾氣,衣着單薄任由風雪侵身亦不為所動,宛如深宮的孤魂野鬼似的。
片刻後,廊下傳來窸窣的腳步聲,燕赫側目望去,見滿頭白發的蘇公公向自己小跑而來。
“哎喲陛下,這天兒凍得嗆人,您可别得了風寒傷身子啊。”蘇公公邊說邊遞上大氅給他披上,轉眼卻被突如其來的朝歌給吓一跳,“哎喲我說朝歌,你可要吓死老奴了。”
朝歌朝他嬉皮笑臉,緊接着上前行禮,見蘇公公在此,率先問道:“蘇公公,蘭公子可醒了?”
蘇公公盯着帝王手腳利索系好氅衣後,挪到一邊站着,笑道:“蘭公子可被折騰壞了,這會兒正睡得香呢。”
話音落下,蘇公公發現朝歌并未接話,而是沉默看着自己,眼神裡透露出一種“這并非關鍵消息”的含義,所以兩人大眼瞪着小眼一會兒,忽地蘇公公才一拍腦袋,記起朝歌所言何意,連忙低頭靠近燕赫,如實禀報道:“陛下離開太極殿時,崇王府的人也跟着走了。”
他口中所指的是崇王府安插在内宮的眼線,這些眼線長此以往盯着前朝内宮,才使得燕赫謹慎行事。
蘇公公話落,便瞧見燕赫循聲看來,眼底的厭恨這才消散幾分。
見狀,蘇公公悄然松了口氣,也委實給自己捏了把汗,要怪就怪這朝中風氣使然,帝王登基時,金陵城把崇王看得比帝王還重,隻因燕赫登基不久出現失控殺人,幸得崇王出手制止,此後朝中忽傳出帝王患有瘋病,不久便由崇王輔佐朝政,避免庸政。
然而,崇王府的手不僅伸到前朝,更觸及内宮,凡侍寝之人,皆被眼線禀報給崇王,短短數年,幾乎要将這位帝王内外架空,并有取而代之的勢頭。
朝歌道:“主子,昨日你出宮見蘭公子,又讓他留宿太極殿,崇王恐怕會盯上公子。”
燕赫緩步走向長廊的美人靠,揮起大氅便坐了下去,取出腰間的翡翠佛念珠串把玩,搭着眼簾道:“他們隻會覺得,這些受寵是來自蘭玉階的升遷。”
他甩動着手裡的珠串,珠串的碰撞聲顯得更為刺耳。
朝歌不解問道:“主子此話怎講?”
燕赫将珠串反複甩在自己掌心裡,聲音沉沉,“崇王府的腰牌何等重要,李錦司無權無勢,能取得這枚腰牌多虧給蘭玉階當跑腿,真正和崇王府有關系的,是蘭氏。”
朝歌和蘇公公聞言皆驚,朝廷最忌結黨營私,雖然言官對崇王府輔佐一事頗有微詞,但數年來卻抓不到崇王府勾結黨羽的證據,且帝王性子陰晴不定,言官對他動不動就殺人的行為有所忌憚,認為隻有崇王能制止,漸漸的,對崇王府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即使要彈劾,也隻沖着其他官員指桑罵槐。
眼下聽聞崇王府落了把柄,蘇公公不由欣喜,“恕奴才不才,照陛下說來,可否能借機折了崇王的黨羽,讓陛下重掌大權?”
蘇公公敢這般直言,隻因他是先帝留下伺候燕赫的宦官,私下敢于議政,都是燕赫默許的權力。
但朝歌卻道:“蘇公公說得輕巧,崇王府以輔佐名義把持朝政數年,豈是說折就折,恐怕此事要從長計議了。”
“從長計議?”燕赫嗤了聲,停下甩珠串的動作,眸色染上一層殺意,挺拔的身子背朝日出,臉龐籠罩在陰沉之中,仿佛被黑暗所吞噬,壓抑遍布周身,“這群人已經等不及了。”
兩年了,其實他也等不及了。
從前他被牽制,那是因為無所謂,現在不一樣了,屬于他的東西,他不想給,誰都拿不走。
朝歌從他的話中聽出危險,頓時肅然,“主子,可有任務委派屬下?”
燕赫垂眸盯着手裡的珠串,須臾後喚了聲蘇公公,“把孤的腰牌拿來。”
蘇公公摸了摸袖口,從中取出一枚禦令交給朝歌。
見狀,朝歌慎重接過,認真的臉龐上帶着一種年少老成的氣勢。
燕赫斜睨他一眼,“交給蘭雲澤。”
朝歌神情頓住,看了看手裡的腰牌,确認是帝王的無虞,略帶愕然道:“交給蘭公子?”
這麼重要的東西,莫說是随意出宮,即便假傳口谕都可以了,方才說了蘭氏和崇王府勾結,眼下還把腰牌交給蘭氏之人,主子莫不是瘋了不成。
燕赫回想起那把匕首,心底竟生了迫切,想知道蘭沉的心意何在,“不僅如此,你還要提醒他,有了此物,從此可随意出宮。”
若蘭沉得到腰牌,會為了什麼而出宮呢?
朝歌擔心宮闱中人竊權亂政,危害主子的安危,“主子想借此抓蘭氏内外勾結的證據,讓蘭玉階身敗名裂?”
“讓蘭玉階身敗名裂?”燕赫一字一句重複,心裡卻想着蘭沉的安危,他何須蘭沉冒險,“身敗名裂是遲早的事,但蘭玉階若死,恐有人傷心欲絕恨死孤。”
朝歌道:“我看誰敢如此放肆?”
燕赫瞥了眼不開竅的他,懶得回答,隻倚在美人靠上,靜靜看他何時離開。
此刻朝歌縱然有千萬個疑惑不解,都隻能屈服在主子的眼神下,不得不收起腰牌,乖乖轉身朝太極殿而去。
霞光萬道,神霄绛阙,冰消雪融,卻難化人心險惡。
蘇公公掐着時辰問道:“陛下,該早朝了,可要回太極殿更衣?”
燕赫将珠串抛給他,起身時突然反問道:“你覺得孤要去嗎?”
蘇公公想到那些陰魂不散的眼線,眯着眼笑道:“奴才豈能揣度明白聖意,或許是那蘭公子......侍奉不周。”不去的話,蘭沉反倒是安全。
但他話鋒一轉又說:“不過,奴才聽聞昨兒個來了幾位身段好的伶人,性子安分,奴才已命内務府備酒菜在月影樓了。”
燕赫想到用這些戲碼去應付眼線,臉色愈發難看,揮手随他安排去了。
日上三竿時,太極殿裡傳來動靜,在殿内靜候一上午的朝歌循聲看去,瞧見滿臉疲色的蘭沉款款走來。
盡管蘭沉已經費盡心思整理了儀容,但還是挨不住朝歌的洞察,隻能輕咳兩聲掩飾尴尬,卻發現自己喉嚨生疼,連說話都費勁。
昨晚明明沒怎麼喊,但持續不斷的嗚咽也足夠叫他失聲了。
兩人迎上前行禮,朝歌默不作聲給他遞了腰牌,接過後才辨别出此乃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