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江獨發/第一章
丹卿迷迷糊糊剛睡着,好友雲崇仙人火急火燎沖進來,一把将他從床榻扯起。
“都火燒眉毛了!你居然還有心情睡!”
雲崇仙人急得原地轉圈圈,張口便是數落,“丹卿啊,咱們天界裡,唯獨你這隻青丘狐狸鐘愛困懶覺,你說你這是什麼毛病!你若疲憊,你使個法訣驅逐不就得了。我找你半天,先是去了太上老君的兜率宮,以為你在守丹爐,又去……”
耳畔嗡嗡,丹卿揉了揉惺忪睡眼,實在沒忍住,掩嘴打了個哈欠。
他眼尾沁出星點淚光,潤濕鴉羽般漆黑的睫毛,有種罕見的透明脆弱感。
雲崇仙人顧自絮叨。
始終沒提及“火燒眉毛”到底為哪般。
丹卿耷拉着腦袋,又想打呵欠了。
好友仍在侃侃而談。
丹卿實在沒好意思開口攆人。
攏緊皺巴巴的衣衫,丹卿乖巧坐在床榻,擺出專注聆聽的姿勢。
恍惚間,雲崇仙人似乎在說兩千年前的事兒。
那會兒雲崇仙人飛升不久,領的差事出了錯,幸得已有經驗的丹卿路過指點,這才免受責罰。
“當時本君真覺得你是個正義的好神仙啊,必定前途無量。結果呢?你瞧瞧你這懶散性子,做狐狸的,是不是都跟你似的。可我接觸的别個狐狸分明上進得很,大部分還特别狡黠陰險。你呀你……”
說着說着,雲崇仙人扭回頭,發現丹卿居然坐着睡着了!
面前隽秀男子呼吸平緩,腦袋微沉,幾绺烏黑發絲垂在胸前,從俯視的角度,能看到他高挺的鼻梁輪廓,以及一點薄紅唇瓣。
雲崇仙人:……
心好累。
雲崇仙人搖搖頭,轉身離開。
将要跨出門檻,雲崇仙人腦中靈光閃現,總算想起此行目的。
風馳電掣般,雲崇仙人瞬移回丹卿身前,他用力搖晃他肩,語氣焦切:“丹卿,大事不好,外面盛傳你癡纏戰神顧明晝!還說顧明晝為擺脫你的糾纏,甫一凱旋,便迫不及待與三公主定下婚約。”
丹卿被晃得頭暈目眩,下意識應聲:“哦。”
這家夥壓根沒聽明白呢!
雲崇仙人氣得用折扇敲他腦袋:“戰神顧明晝和三公主要成婚了。”
丹卿捂着額頭,渙散目光逐漸有了焦距,他呆呆複述:“戰神顧明晝和三公主要成婚了?”
雲崇仙人鄭重颔首,他端詳着丹卿,試圖從他表情推斷出真相:“外面傳言可是真的?”
丹卿還沒消化信息:“什麼傳言?”
雲崇仙人語速極快:“戰神顧明晝前去北境前,你當真向他表白了?他還拒絕了你?”
丹卿眨眨眼,露出标志性呆懵的表情。
他抓了下頭發,那動作,什麼青丘狐狸啊!
簡直像隻蹲在路邊的大蠢狗。
“我向戰神大人表白了嗎?”
“你問我,我問誰去。”
雲崇仙人沒好氣,同丹卿說話,他情緒總是容易起伏。
“定是這幫神仙們的惡趣味!這是誣陷、是诽謗。丹卿你莫怕,我定會為你讨回公道。咱兩關系這麼好,你若鐘意戰神顧明晝,我能不知情?”雲崇仙人搖着折扇,笃定地得出結論,“你平常眨下眼,我就知道你在想什麼。你動動手指,我就知道你要幹什麼。喜歡戰神顧明晝這麼麻煩的事兒,你這麼懶,才不會幹呢!”
丹卿皺着眉,努力回憶。
戰神顧明晝前往北境平亂是十年前的事兒。
這十年,丹卿日夜苦守太上老君的丹爐。昨夜仙丹大成,丹卿得以解脫,回來倒床就睡。
許是沒休息好,丹卿腦子亂糟糟的,半天才理出那麼點思緒。
“我确實沒向明晝神君表白。”丹卿肯定地說。
“我就知道,”雲崇仙人滿意地眯起眼睛,扇子扇得更勤快了,“我還能不知道你性格麼!癡纏戰神這種高調的事兒,你怎麼做得……”
“但那日我有送他平安錦囊,他沒收。”
“……”
雲崇仙人嘴角抽搐,隐約覺得事情有點不妙。
折扇驟停,雲崇仙人盯着丹卿:“你可别告訴我,錦囊裡裝的是你上次讓我瞧的紅豆。”
丹卿無辜點頭:“就是啊!”
雲崇仙人仰頭望天,用折扇敲了下自己額頭,低喃道:“不冤呐!你委實不冤呐!”
丹卿認真同他講:“明晝将軍此去北境,司命仙君曾斷言,他這趟波折頗多,或有劫難。至于那顆紅豆,你是知道的,乃凡間得道高僧心血所化,驅厄運、保平安,比天界許多符箓法器好使。”
雲崇仙人斜眼看他:“所以你便送給他?那你這隻蠢狐狸可知,紅豆又名相思子,贈紅豆是戀人之間才能做的事,你喜歡戰神顧明晝?”
丹卿傻了眼:“這紅豆不是那種紅豆!它隻是驅邪厄罷了。”
雲崇仙人擺擺手,旁的神仙和戰神未必這麼想。
一時無言。
雲崇仙人問:“彼時戰神說了什麼?”
丹卿回憶起當日畫面,終于生出些坐立不安:“他那日是有些古怪,說什麼你的心意我明白,還有你很好,是我……”
越說,丹卿音量越低,再遲鈍,他也察覺出不對味了。
雲崇仙人喉口溢出兩聲冷笑。
半晌,雲崇仙人“啪”得合上折扇:“罷了,誤會一樁,說清就好,隻是就這麼件送紅豆的事兒,是怎麼傳出你癡纏顧明晝不休的?”
丹卿先是同樣不解,爾後有所領悟,他弱弱地看向好友,弱弱地開口:“許是我這幾百年送過他高嶺瑤琴、燭龍劍鞘、珍品會元膏。前幾千年還偷偷送過他……”
“宴丹卿!!!”
丹卿被吼得脖頸一縮。
雲崇仙人拿折扇指着他,悲憤欲絕的樣子:“都這般了,你還說你不是癡戀顧明晝?最可惡的是,你居然瞞着我?我難道不配知道你喜歡顧明晝嗎?難道我們不是天界最好的朋友麼?”
丹卿有點委屈。
他呆呆坐在床榻,眼中盡是迷惘:“原來,這便是喜歡麼?”
雲崇仙人一屁股坐在丹卿旁邊:“你送他那麼多珍稀之物,擔心他、牽挂他,這不是喜歡,那是什麼?”
“我隻是想把好的東西都給他。”
“這位朋友,你陷得很深嘛!”雲崇仙人憐憫地拍拍他肩。
丹卿想反駁,他真的隻是想把世間最好的東西都給顧明晝而已。
這是他幼時就滋生的念頭。
可是,如果這便是喜歡,那他,似乎确實是喜歡顧明晝的。
“你何時對他起了這般心思?”
“很有些年了。”
“丹卿啊!”雲崇仙人張了張嘴,欲言又止,最後歎氣,“顧明晝乃天界最骁勇厲害的戰神,年紀輕輕,便位居神位。且他自小養在天帝膝下,與太子容陵、三公主感情深厚。這般尊貴人物,你傾慕他很正常,但他……你也莫難過,你隻是太晚出現在他生命裡,這不是你的錯,更不是你不夠好的原因。你們約莫、約莫……是有緣無分罷了。”
丹卿乖乖點頭。
光影斜落在他白皙臉龐,他眼睫低垂,打下兩片扇形陰影,鼻尖似乎還細微地聳了聳。
落在雲崇仙人眼底,便是傷情至極。
“你想哭,就哭吧。”雲崇仙人靠過去,“我把肩膀借你,絕不讓任何人知道。”
“我為什麼要哭?”
“顧明晝要娶别的女人,你不難過嗎?”
“比起難過,”丹卿思量着合适的說詞,“我更想祝福他們。”
“……”
太偉大了!丹卿愛得實在是太卑微了。
雲崇仙人抹了抹眼角,十分萬分地心疼他。
在丹卿寝殿逗留許久,雲崇仙人一步三回頭。走之前,他還反複囑咐丹卿,若難過,盡可尋他,切莫憋着悶着傷了身體。
丹卿不住點頭,總算把雲崇仙人送走。
倒回床榻,丹卿困意驅散不少。
他用被子捂住頭,腦海突然浮現出許多畫面,最終定格在那一幅。
灰蒙蒙濁霧裡,小小少年瘦削的身影一步步朝他走來,他衣袍是很漂亮的銀藍色。這是丹卿有記憶以來,見到的第一抹色彩。
惋惜的是,他始終沒能在那時牢牢記住他的臉。
但這抹銀藍,永遠烙印在了丹卿心底,不曾忘懷。
丹卿知道,那小小少年,便是戰神顧明晝。
所以,這就是他毅然決然離開青丘,來到九重天的理由。
……
翌日,丹卿一覺睡醒,險些誤了當值的時辰。
他匆匆整理畢,立即前往兜率宮。
去宮殿的路上,難免遇到許多神仙同僚。
往常相遇,諸位神仙鮮少與丹卿問候,今兒倒是分外熱情。
丹卿局促地一一回禮,恨不能從頭到腳全把自己藏起來。
身為青丘狐族,丹卿相貌自然是一等一的好,就算在狐狸裡頭,那也屬拔尖兒的頭一份。
初來天界時,諸位神仙都對這位唇紅齒白、貌若好女的青丘狐狸很感興趣。
狐狸麼,長得粉嫩雪白一團,就很有摸摸逗逗的欲望。
奈何丹卿總是呆呆的,不夠機靈,還總愛躲着睡懶覺。
時間一長,神仙們也就習慣性地開始忽視他。
這倒也合了丹卿意,他讨厭被過分關注,他上天庭,本就隻是為了顧明晝,除了戰神顧明晝,他什麼都不在乎。
一陣寒暄。
待丹卿走遠,幾個仙娥仙侍望着他離去的單薄背影,紛紛議論開來。
“這般怯懦本分的丹卿,竟也會做出那等狂熱癡迷的事!”
“據說丹卿剛來天界時,便時常贈送戰神禮物。”
“戰神與三公主青梅竹馬、郎才女貌。丹卿那般湊上去,委實有失體面。”
“是啊,他若識趣,早該退出才是。”
“快别說了!”刻意壓低的女聲激動提醒,“瞧,是容陵神君!”
衆仙聞聲,皆翹首往前方看去。
遙遠天際,翻湧沉浮的雲彩突然破開一道天光,滾滾瑞氣、明霞幌幌,耀目不可逼視。
随即,四周泛起層層淡金色的漣漪。
皚皚處,一抹挺拔的身影衆星捧月般行至長橋。
橋上盤旋着彩羽丹頂鳳,時不時發出兩聲悅耳鳳鳴。
那抹清泠身姿如罩霧紗,影影綽綽,瞧不真切,隐約可窺其矜貴靜雅之姿。
距離頗遠,仙娥仙侍們卻不敢亵渎,他們恭敬俯首,男仙抱拳作揖,女仙福身行禮。
直至那抹身影融入雲霧之中,衆仙才恢複如常。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交換了個激動興奮的眼神。
三千年前,太子容陵以一人之力,不僅護住數萬天兵天将,更将卷土重來的歸墟天魔盡數剿滅。
這些年,太子容陵孤身鎮守歸墟,直至歸墟恢複甯靜,他才返回天宮!
猶記容陵剛回天宮那日,整個九重天都沸騰了。
論天宮第一美男子,非芝蘭玉樹、氣度非凡的太子容陵莫屬。當然,太子容陵絕非那等靠長相吃飯的人,據傳,太子容陵的修為早已逼近上古尊神,就連玉帝與四方帝君都自愧弗如。
難能可貴的是容陵殿下端方溫潤,對人仁慈。
無論功勳顯赫的神君,還是底下的低階仙人小童,他都一視同仁,以禮相待。
試問,這般完美無瑕的容陵神君,誰瞧着能不心生歡喜?
也不怪他擁趸者遍布天界了。
隻歎容陵殿下潔身自好,除戰神顧明晝與三公主容婵,其餘神仙鮮少能近他身。
太子容陵的身影,已然瞧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