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江縣地處鳳尾山以南,背倚連綿群山,近海,是個交通不便的地兒。
龐大崎岖的山脈中,圍出了一塊較平的落腳處,于是各村鎮駐根在此,世代捕魚為生,還算自給自足。新知縣到後,一反常态号令修路,叫桃江縣與外漸漸有了聯系。
隻是每隔許久,貧瘠無趣的桃江縣就要熱鬧一次。
青灰粗麻衫的女子攬住四處盼望的小孩,皺着眉叮囑。
“入了夜就待在屋頭裡,聽好沒?”
小桃生在小鎮,一歲就跟着大人出海捕魚,風吹日曬卻也不黑,長得粉雕玉琢的,格外讨喜。
聞言眨着眼追問:“阿娘,為什麼呀,今天村裡好熱鬧!”
被稱為阿娘的女子看着更像是少女,臉頰紅潤,皮膚緊緻。不知為何,避而不答地摸了摸小桃的頭:“你聽話就是了。”
小桃臉圓,隻有下巴那點可愛的尖尖,聞言認真地點了點頭。
“好!”
好吵。
肚子裡漲的難受,春桃醒來時習慣性想找阿娘帶自己起夜,卻沒有發現阿娘的身影。
隐約聽見了叔叔、伯伯、還有一些村裡很疼愛自己的長輩的聲音,似乎在讨論着什麼,屋外柴火燒得前所未有的旺盛,幾乎照亮剝落的牆皮,露出底下猩紅的磚。
怎麼回事,阿娘呢?
春桃揉了兩把眼睛,在尿意的催促下終于忍不住,蹑手蹑腳出了屋。
阿娘在那個屋子嗎?
被空置許久的木屋有了人聲,開了道小縫,有鐵鏽般的味道飄出來。今夜的村子不知為何格外陰森,于是那點漫出來火紅燭光自然成了注意力的源頭。
春桃有些害怕,但長輩在的地方總是安全的,便一步一停地到了屋門口,有些生怯地推開了門。
不詳的血光在暴露的同時,就已經刻入骨髓,與堂中那殘缺的肢體一起,倒映在急劇放大的瞳孔中,成為此生難忘的陰影與夢魇。
春桃撕開了年幼尚且稚嫩的嗓子,爆發出駭人的尖叫:
“——啊!!!!”
.
灰鳥挾着利風破開層雲,一頭紮入鱗次栉比的京城,自高空盤旋而下,在屋檐攏了翅羽,歪着頭,用那黑豆般的雙目看底下攢動的人群。
“快看!狀元郎入京了!!”
鑼鼓喧天,彩錦十裡,平京城的高牆遙遙聳立,蒼穹上一片金雲積疊,恢弘可觀。
正是金烏初升之際,莺啼燕啭,細柳飄拂,好一番春光乍現。
夾道的娟俏女子已準備好了花籃,流盼催促間顯出幾分嬌嗔。
“怎的還不來?”
“這可不得了,連中三元的狀元郎,二十多年未見了!”
“快了快了,莫要急,别擠...诶,快瞧!那是不是!”
群情刹那鼎沸,水波般往一處蕩去,越過層層視線的阻礙,滿天飛舞的紅綢被撥開,先入眼簾的是一雙養尊處優的手。
那指節分明的手穩穩攥着白馬的缰繩,隐約可見指尖發力的那點筋骨。
随後是一身绛紅的官袍,打馬時疾風勾勒出纖細腰身,更襯得人膚白勝雪。
不知誰率先扔出了一把散花,姹紫嫣紅的花瓣紛紛揚揚如雨落,女子鈴铛般的招呼與倩笑聲叫人心神搖蕩,俊馬上實至名歸的狀元郎卻看都未曾看一眼,隻是随手撥走了落在發梢,露水未幹的花瓣。
“好快意!也不知這狀元郎能否官入翰林?”
“翰林院?我看不止,你不知道嗎,這位狀元郎啊,考卷一出,陛下可是贊譽有加!”
一身着深藍勁裝的男子收回視線。
他恰巧在兩位讨論的書生背後,适時插了句嘴:“哦?此話怎講。”
書生聞言回頭,見那男子談吐得體,不免心生好感,憋了許久的賣弄無處宣洩,正需要一個人接言,于是攀談起來。
“兄台可是此屆的武考生?”
男子聞言一愣,思索半晌順着應下:“是,稱呼我謝晤便好。”
“謝兄!”書生拱手,算是見了禮,“那難怪你不知。這位狀元郎啊,是永康侯府的小兒子,永康侯府你知道吧?沈家祖上曾救過先祖的命,被敕封永康候,是世襲罔替的殊榮,祖祖輩輩受其林蔭,不說入朝為官,幾輩子榮華富貴總是有的,可偏偏後代長了一群歪瓜裂棗,總也不成氣候,當纨绔當得得心應手……
“新侯爺沈朝言的兒子出生後,大家夥也以為會是驕奢無用的性子。嘿,你說怎麼着,居然出落的驚才豔豔!真是祖墳冒青煙…這次陛下欽點的狀元郎便是他,沈文譽。
“話說這沈文譽……”
這書生極有說書人的天賦,舌根嚼得不亦樂乎,謝晤不得已打斷了他:“您方才說陛下的賞識,是從何而來啊?”
“是、是!”書生反應過來,“謝兄,見你五官不似北人,我就直說了。你也知道,咱們楚朝開疆擴土十幾年……”
書生道,楚朝開疆擴土數十年,地跨外海内陸,收留了許多外族人,以北宛族北人為代表,隴合之圍将其領土徹底劃為楚。
隻是北人大多文化低劣,交流不利,陛下厭惡得緊,又不知如何處理,收留也不行,不留也不行,一直是一塊尾大不掉的累贅。
謝晤卻沉默了許久,狀似認真聽的模樣,目光卻移向了踏馬而來的揚眉狀元郎。
——就是在楚朝美人如雲的國土上,這人也是鮮見的好顔色。
沈家嫡子沈文譽身上,完全見不到那些纨绔身上的油滑樣。
男人容貌清絕,就算在暖熱日光下,都顯出幾分愛答不理的冷意,眉毛似兩筆的鴉青繪制,細而尖利,倒與眼尾那一挑漂亮的紅色呼應。
五官韻味是上揚的,氣質卻是内斂而慵懶的,睫毛垂下時,引人看向他鼻尖那點小巧的痣。
于是書生的聲音就這麼在耳旁響起,像是一種旁白,道出這人豔驚四座的經曆。
“......殿試題目簡單,就是治國措施,考生都中規中矩地答了。他到好,筆刃指向近些年來的沉疴,條分縷析地列舉了些處理北人的措施,最後得出了四字結論,陛下觀閱後連連撫掌,喜歡得不行。啧啧,您猜是什麼?”
謝晤:“什麼?”
沈文譽策馬而過,夾道的歡呼聲更盛一層,新嫩的花瓣又如雨般飄揚,滿街道都是芬芳馥郁的香氣。落花被馬蹄黏在土地上,成為了新春伊始的春泥。
他就這麼瞥來了一眼,漫不經心的。唇瓣緊抿,很難想象會說出什麼刻薄的話語。
“他說。”
那書生一唱三歎的腔調終于放棄了賣關子,在沈文譽衣袍翻飛之時,四字落音。
“——激濁揚清!”
謝晤下意識皺了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