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火明明滅滅,在這令人寒毛倒立的氣氛裡,他突然讀懂了這位主子隐蔽的殺心。
若是再晚個幾分……
“素琴。”
女子應聲:“屬下在。”
沈文譽揉着鼻梁,半晌,吐出一口氣,聲音帶着濃濃疲倦。
“沒有下次。”
素琴是他從沈府搬出來時,母親讓他帶的下人,零零總總算起來,跟了自己快十多年,忠心自然不必多說。
此番好在沒釀出禍端,若是不慎撞見什麼,就不像現在這麼簡單了。
沈文譽擺了手:“帶出去好好領罰,記住教訓。”
素琴有些自責地低了頭:“是。”
“此後我洗沐時,差人在門口看守。”
“遵命!”
素琴福了一福,拎雞崽似将這仆從提了出去。
等到幾人離去,空氣與水溫一同冷下來,沈文譽才又将衣袍褪了,坐進了快涼透的水裡。
說來也怪,這人身材不算壯實,骨肉停勻的,甚至稱得上清瘦,卻買了個幾乎可容納三人的浴斛,不講理地占據了大半個内室,怎麼看都是浪費。
而當他在水中找了個角落,有些困頓地趴在桶邊沿倚着時,更是隻占了丁點位置,顯得這浴桶多餘不已。
……多餘嗎?
很快就有什麼地方發生了變化。
原先平靜的水花翻湧起來,白色泡沫拍在桶壁,水珠破碎後躍騰墜地,漣漪泛了一圈又一圈,像是水面之下隐匿着什麼活物,隐約可見盈藍發亮的顔色。
很快沈文譽探出了一隻手攥住浴桶邊緣,力道從泛白的指尖可見一斑。
頭和絲綢般的黑發都垂落着,蝶翼似的肩胛骨突兀,襯得背溝愈發深陷。
“疼……”
傷口浸滿了水,泛了白,刺疼不已。
沈文譽想去碰腿内側,指尖探入水下時卻隻觸到了冰涼冷硬的鱗片。
早春的夜晚還帶着刺骨的涼。
當院落内霧氣凝在山茶花瓣變成水滴,再從花瓣滾落的瞬間,一滴冷水也順着薄紗似的尾巴尖滴落在浴桶之外的地上。
此時沈文譽的腰肢以下不見雙腿,取而代之的是一條……
長逾七尺的冰藍魚尾。
如此巨大的魚尾蜷縮在浴桶中還是有幾分艱難,但沈文譽顯然已經習慣,仔細将水潑在鱗片上浸潤着,尾巴尖随他心意輕輕晃動。
他作為人的特征依然明顯,至少上半身與他白日裡相差無異,隻有小腹連接到魚尾的位置生出了點點魚鱗,顯得腰身愈發不盈一握。
《九州集》摘錄。
南明有海,其深極也,莫測其淵。偶有歌聲泣夜月而悲風露。
漁人聞之,心魂俱動,遂駕舟逐之。行數日,得鲛。鲛長逾十尺,形體覆鱗,光澤似銀,容貌鮮妍若女……
貪其肉而食之,入口如甘露,味美,得長生。
.
他的來龍去脈似乎與母親有關,池聽嶼說得不真切,他也就識趣地沒多問。
也許因為鲛人習性未泯,沈文譽尤其喜愛泡着,隻是可惜這個池子還是太狹窄了,不能遊動,總是頗覺可惜。
又将纖長的魚尾艱難地舒展幾分,他眼下已經有些恹恹欲睡。
聽說海裡不會這麼拘束。
溫暖、澄淨、波光粼粼,被水流裹挾的每一寸肌膚活泛起來,可以不去聽陸地上的喧嚣,一直遊到深海盡頭,好像回到了幽暗而安全的羊水之中。
沈文譽今日得了機會入宮,跪在殿外時,從張揚斜翹的飛檐下窺見了廣闊天地外無邊的山脈,突然意識到這尖銳翹頭形狀與魚鈎好相似,自己好像永遠留在一個龐大而精緻的囚籠中,困于一隅,埋名此生。
一時隻覺得喘不過氣來。
信件已經寄出。
不論朝廷派了誰,那些官員的來回奔波都帶着養尊處優的磨蹭,他的人應當來得及……隻是可惜分身乏術,不能親自趕去确認情況。
不日後便是狀元宴,想到要應酬一堆人便有些疲累。
萬望……一切順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