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文譽匆忙出了鎖春閣,直到遠離了那紛亂嘈雜,才覺得勉強好受了幾分。
此時已過午時,日頭潑下的日光亮得近乎灼眼,長安街正是熱鬧的時候,小販轎夫吆喝聲此起彼伏,一排排的茶棚與鋪子也正開張,牌匾相接。
這樣快活而生動的情景,可總感覺像是同他隔了層不清不楚的薄膜。
方才應付裴止棄而緊繃的精神驟然松弛,倦乏感不由分說地湧上來,沈文譽呼吸急促,步伐幾乎有些踉跄。
好熱。
他依着本能,将衣領胡亂往下拉了拉。
被一絲不苟的衣服包裹之下,是寸寸柔軟而泛紅的肌膚。
……可不應該啊。
他一個半人不人的鲛,生的哪門子凡人病?
沈文譽思及此,眉心緊緊蹙着,總覺得自己這狀态奇怪得很,并不像疲于應付。
就在此時,靈感被驟然觸動,識海深處有什麼模糊記憶冒了尖。
沈文譽腳步頓了頓,深深吸了一口氣,腦中開始飛快盤算起日期。
意識到這點後,不好的預感簡直像是順着風燒起來的稻草,在回憶的鼓舞之下愈燒愈烈,與此同時恐懼如細小藤蔓攀上心髒,将其一點點絞緊。
即使再不願意面對,依舊有什麼昭然若揭——
“……”沈文譽忍不住低低罵了一聲。
他總是疏離的表情難得出現一絲裂痕,又因為覺得此事荒謬至極,而克制不住發笑。
真是瘋了……
是了。
成年後半年一期的發情期,算起來也就是這個時候了。
此事還是母親提前同自己說的,隻是他才及冠不久,還沒有切身經曆過,早在忙得昏天黑地的計謀中不知道撂到了那個角落,根本沒有準備。
裡外豺狼環繞。
衆人對鲛人一族的狂熱追求、對永康侯世子的密切關注,讓他的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更别提他方才入仕,哪來的時間安閑度過情熱?
還沒等他思考出個應對辦法,衣角突然被人拉了拉。
大街上的,沈文譽視線環繞一圈,最後下移,落在一個長相可愛的小孩上。
實在是可愛,小孩臉頰如桃,兩隻眼睛如黑葡萄般晶瑩剔透,直直看着人時自帶了些委屈味道,濃密睫毛在眼睑下映出扇子似的陰影。
“哥哥……”
小孩穿着粗麻短夾,看着好破爛,聲音倒是奶聲奶氣的,不讨人厭。
沈文譽喜歡乖巧的、可以掌控的東西,也就對這奶團子勉強有點耐心。于是垂下眸,願意給他幾分鐘時間闡述來意:“怎麼?”
“哥哥,我好餓啊,可以給我買點吃的嗎,白蒸餅就可以,求您了……”
蒸餅便是什麼都不加的面團,味道粗糙但勝在便宜,一銅錢就可以買一個,遇上心善的,随手施舍些也不是問題。
小孩估計是餓得受不了了,才在街上找看起來好說話的行人乞讨。
沈文譽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就在這時,路人之間引起了一小陣騷亂,很快,一個頭發散亂、身形纖瘦的女子沖了出來,不由分說将小孩子拽到身後,面帶戒備。
她的官話說得有些不倫不類,帶着點拗口的口音,說得很慢、很困難。
沈文譽心裡如明鏡,一個念頭緩緩浮起:
是北人啊。
“真是抱歉,不小心沖撞了您,還請您看在他年幼的分上,千萬不要生氣,不責怪于他……”
女人瘦得有些過分了,胸腔鎖骨的骨頭支棱着,囫囵拼出來一個人樣,即使害怕得不行,也緊緊護着小孩,沖沈文譽連連鞠躬。
“娘!”小孩扒着女子的舊衫探出半個頭,“哥哥他……”
小孩吃裡扒外,在剛才短短幾分鐘内倒了戈,很明顯想替沈文譽美言幾句,話還沒說完就被女人劈頭蓋臉地斥責了一頓,縮回母親背後,有些不服氣地閉了嘴。
沈文譽莫名聽懂了這小孩的未盡之音,似乎想說自己是個好人?
他有些好笑,擺了擺手,本打算示意女人不必這麼拘謹,手擡了一半,突然停住了。
……街上行人摩肩接踵,小孩行乞不是什麼少見的事情,為何偏偏挑中了自己?
這母親似乎沒少訓斥小孩不要随意沖撞貴人,真的是因為自己看着好親近嗎?
沈文譽活這麼大,除了狗皮膏藥本藥的宋鶴,還從不知道自己如此招活物的喜歡。
狀元郎身姿綽約,如松似鶴,一身潔淨月白的華貴衣裳,連靴底都是不染塵埃的,與這女人一同站着,簡直将其對比得額外慘烈。
思索後,他話音一轉,尾音緩緩拉長,帶着纨绔遊刃有餘的笑意。
“哦?那我若是生氣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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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語氣,在女人狼狽的半生中,聽見過很多次。
她們在這京城中就和狗一樣,全靠動物性的感知,去揣測一些穿着顯赫的人的意思,有時候那些人分明是笑着的,說話的語氣也很輕很溫柔,但惡意卻不加掩飾。順着他們的命令來,也不知道得到的會是吃食還是拳腳。
他們擁有的太多,站得太高了,哪裡會關注蝼蟻的愛恨與死活?
在惡意昭顯之前,哪怕那點裝出來的虛僞,已經夠他們這種人感激不盡了。
女人瑟縮起來,話說得更笨了,語無倫次的讨好起來:“您、您大人有大量,還請不要因為我們這種卑劣的人生氣,他不是有意冒犯您的……”
那小孩見母親語帶哭腔,乖巧拉住了母親的手,安分了下來,也不敢再插嘴了。
夠了嗎,沈文譽心想,總不能真想看自己對弱幼動手吧。
被冒犯的貴人眼睫垂下,薄唇緊抿,沒說什麼,但看着心情不大好的樣子。良久,啧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