噤若寒蟬的女人立馬按着小孩一起跪下了。
她像是極其習慣這種事情,連小孩也跪得訓練有素,哪怕身子抖得如風中落葉,也沒有生出要逃跑的心思。
隻是雙膝正彎一半,還未完全跪下,一旁店門大敞的酒肆中走出來了一個韶秀明豔的公子,手中還端着把折扇,十分熱情地往僵持的這幾人方向走來,将空氣都攪動得熱絡了幾分。
“疏名!”
“哎呀呀真是巧,我來這邊吃個酒,沒想到也能遇上你,說明我倆緣分不淺——”
沈文譽心裡想笑,面上還是裝作意外:“祝大人,好巧。”
便是以風流多情、手段狠辣著稱的刑部侍郎祝今宵了。
“是啊,好巧,”祝今宵眼眸彎彎,像是才發現那對母子般,眼睛微微睜大了,“咦——這是怎麼了?”
他那價值千金的扇子支在女子手肘,迫使女子站起身來。
“别在這兒跪,地上多髒啊,是不是?”
女子連連道謝,還是拘謹地站着,跪也不敢跪了,走也不敢走,兩相為難。
“無妨,”沈文譽淡淡回道,“好好地路上被北人攔了乞讨,晦氣。”
“原來是這樣,”祝今宵恍悟,“那是他們沒甚眼色了,怎偏偏讨嫌到我們疏名臉上。”男人不輕不重責怪了兩句,沖母子二人扔了塊碎銀。
“好了好了,還不快滾遠點?”
那女子又鞠躬道謝,太瘦了,仿佛彎腰這樣的舉動都能将她折斷,小孩倒是養得很好,雖然臉蛋髒了些,但氣色還是好的。
沈文譽沒再說什麼,默許了母子二人離開。
隻是一眼瞥去,看見被拉走的、一點點融入人流的漂亮小孩反複回頭,視線遊移,像是在看他,又像隻是舍不得那一闆銅錢一個的蒸糕,表情裡有遮掩不住的難過。
祝今宵還賴着沒走,見沈文譽看着母子離開的方向,湊上來,突兀開了口。
“其實他們都挺可憐的。”
沈文譽半邊眉頭輕輕揚起,似乎覺得從他口中聽到這種話很意外:“真看不出來,祝大人浸.淫刑罰,卻還挺有人情味?”
“說笑了,”祝今宵擺擺手,“刑部斷案也講究明刑弼教、公正廉明,在我這裡,隻分有罪之人與無罪之人,其餘不論。”
沈文譽渾不在意地聳聳肩。
他那廷試卷還在平京仁和門外張挂,偏激思想幾乎要透過朱筆溢出來,字字都顯出對北人的厭惡與不屑,面對這種話實在不知該作何回應。
祝今宵似乎也知道多說無益,于是笑了笑,從善如流換了個話題:
“是我多嘴了,不說這個。關與此前的狀元宴刺殺案有些進展,我想沈大人也會關心,來同你說說。我查了流雲的人際關系,居然是空白。”
沈文譽瞳孔微張,流露出幾分自然的訝異:“怎麼會?”
他在懷疑我,沈文譽心想。
“是,我也覺得奇怪,這種入宮侍奉的,背景清白固然好,但也不能完全不知來龍去脈,殿下說是随手買來的,可偏偏奇怪,那買的黑牙子的渠道已經被銷毀,殿下貼身的侍從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就像是有人故意安排過去的一樣,還真叫我有些無從下手。”
沈文譽歎了一口氣,有些無奈,偏頭看向祝今宵,眼底流轉着幾分溫淺的笑意,眼下的小痣明晃晃地勾人視線。
“真是勞煩大人為我費心了。”
“唉你這,”祝今宵“唰地”撇開扇子擋住臉,動作很忙似的給自己扇風,扇得頭發翻飛心思亂飄,語氣又不着調起來,“不許别這麼看着我啊,再看兩眼下去,真叫我是‘赴湯蹈火在所不惜’了。”
沈文譽忍俊不禁。
“不過疏名可以好好回憶回憶,流雲刺殺之前,你與北人有過什麼沖突,唔今天這種也能算,有任何線索都可以告訴我。”
祝今宵說完,又想到什麼,語氣暧昧如絲:“當然,沒什麼事情,也随時歡迎來找我。”
沈文譽搖搖頭,有些啼笑皆非。
長街十裡,他的容貌實在是出挑得耀眼,細碎的霞光落在他的五官上,明媚張揚至極,與角落中見不得光的灰塵好像不在同一個凡塵,舉手投足間都像在說,那些人憑什麼配我放在心上。
“也是,”祝今宵歎口氣,“若是實在記不得的話就算了。疏名現今住哪,我送你回去?”
“上次說擇日去你府中拜訪,若是得空,不如就今日?”
“……還是改日罷,”沈文譽婉言道,露出些為難神色,“今日我身子有幾分不适,可能招待不周。”
情期不知何時發作,這個時候他隻想自己待着。
況且刑部人員從來都不是善茬,祝今宵此人一看就是人精中的人精,沈文譽并不想與他相處太久,免得被察覺什麼。
好在祝今宵沒有過多糾纏,隻是叫沈文譽多多注意身體,溫言告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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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宅從外觀上看去是一個狹長的四合院,正面設了寬闊氣派的烏頭門,匾額輝煌,裝修精良。
穿過院落時,沈文譽想到什麼,腳步慢下來,伫足看向院中的魚池假山。
黃昏之後,夜晚就籠罩下來了。
此刻暗雨乍起,遠處燈籠飄搖時的星點火光,落在沈文譽的臉上、眼中,照不出什麼情緒,反而顯得有幾分落寞。
他想起今日在鎖春閣中看見的,也是這樣空曠寬大的水池。
那幾條由人扮作而成的鲛人穿遊其中,魚尾時隐時現,笑聲如銀鈴般清脆悅耳,沉浮其中,好像真的歡快極了。
在住進來之前,沈文譽曾親自參與過修葺。
他原本打算在後院挖一個水池出來,供自己洗浴放松,這樣免不至于要委身縮在浴斛裡。
隻是猶豫了無數次,還是沒能下定決心。
那樣的風險太大,他賭不起。
如果有人願意為我建一個水池,沈文譽想到這裡,嗤笑一聲,覺得自己也忒沒骨氣。
——自己一定會忍不住跟他走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