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你管。”
沈文譽此人,防備心可以從某些小事窺探出端倪,借某種“清高”之意,将裡外的窺探近乎滴水不透地擋了回來,以維持如琢如玉的姿态。
但眼下簡直稱得上油鹽不進了。
平常的口角糾紛另說,這種能把腦子燒傻的時候,裴止棄都不計那仨瓜倆棗的前嫌了,也不願真看他出什麼好歹。
這人犯什麼病,要和自己的身體過不去?
幾番抗拒,是個泥人也被弄得失去了耐心,裴大人萬年不發的脾氣又有隐隐冒出尖兒的态勢,唇角勾了勾,周身氣質驟冷。
“我真是瘋了才會管……”
“你走吧,”沈文譽歎息一聲,将頭埋在被中,聲音細悶,像是忍着什麼龐大而難以言明的痛苦。
“好嗎?”他遞過來如此脆弱的一眼,再硬的心腸都要在這眼神下退讓。
“……算我求你了。”
算我求你了。
這下萬千的話語也都化作了灰。
沈文譽本就清瘦,縮在被中的一小團更加看不出分量,最後幾個字幾乎隻是在喉間滾了滾,像呵出一團雲霧,但裴止棄聽清了。
“……”裴止棄不再多言,深深看了他一眼,轉身離開。
等到腳步聲漸漸遠去,沈文譽才呼出一口氣,視線一片氤氲,兩顆小痣像是活了一般,愈發曜黑顯目。
難捱的、壓抑的呼吸聲在狹窄的空間裡回蕩。
在某個高亢的時刻又徹底斷掉,唯餘紊亂而纖細的尾音。
沈文譽死死攥着蠶絲被褥,指節勁瘦,手背下黛青色的血管突兀而嶙峋,正顫抖着。
“好難受……”
下.身泥濘濡濕,他十分勉強地洩過一輪,才撿回碎成片的理智。
方才被裴止棄碰過的地方又燙又麻,再加上害怕被發現的慌張,令他心髒充血狂跳,連此刻都尚未平息。
沈文譽埋在枕頭裡,麻木地想,你算什麼。
裴止棄,你算什麼。
我們才是最下.賤的種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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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蒙亮,淺淡的鵝蛋青浮在遙遠天際,偶有閑雲掠過。
一輛馬車停在路邊,來人撩開客棧門簾,微微矮下身子進門時,店小二還在打着哈欠。
“早啊客人!請問要來點什麼?”
幾張雕花木桌錯落有緻地擺放着,隻偶爾有三兩人吃着酒,即使知道有人來了,也懶得擡頭看。
來人:“呃,随便上點暖身子的東西吧,就記在……”
來人猿臂蜂腰,身高腿長,手腕上纏滿了繃帶,一路纏到了指尖,更叫人意外的是喉嚨上居然有個“罪”字刺青,說話間那字好似有生命般翕動着。
小二心頭緊了緊。
但轉念一想,這人都大大咧咧在街上閑逛了,估計也不怕自己報官,還是不要管這個閑事了。
然後就聽見:“——記在那個人的賬上。”
……啊?
腦子嗡嗡的,小二順着這人指的方向看去,發現“被付賬”的是一位樣貌精緻出衆的白衣公子,那公子也不是很意外,帶着笑意沖他微微一點頭,默認了。
小二被笑得渾身一顫,天靈蓋瞬間酥了。總覺得這公子雖然貌美,但有些妖異,看起來……不像是什麼好東西。
好在他也算見多識廣,知道這種時候做自己的事情就好。于是忙應下了,去後廚幫着準備東西。
來人毫不客氣地坐在了白衣公子對面,拿着他面前的酒給桌上唯一的碗斟滿了,又一飲而盡,“罪”字刺青随着仰頸動作愈發明顯。
“祝今宵,”這人說,“這酒好烈,不像你的風格啊。”
祝今宵還是帶着微笑看他,“因為不是招待你的,封和衍,我根本沒想看見你,”他說這句話時,清隽目光落在被男人奪取的碗沿上,見他毫不在意地就自己喝過的地方一飲而盡,無聲歎了一口氣,“人呢?”
“後邊呢,暈車。”
男人五官極其俊朗,長眉入鬓,下颚線條流暢而分明,鼻峰筆挺如刻,十分正派的長相,笑起來卻帶着幾分另人目眩的邪氣。很快,手上無聊地拿着筷子玩了起來。
像是坐不住般,很快又好奇地看向祝今宵。
“許久不見,你頭發又長了許多。”
金光覆在他淺金色的瞳孔中,祝今宵“嗯”了一聲,權當回應。
朝官皆知,刑部侍郎祝今宵斷案無數、政績圓滿,為官幾乎沒什麼錯處,于是彈劾的折子就挑在了這人私下裡生活混亂這點,将他“葷素不忌、私行不妥”翻來覆去說了不下十次。
可祝今宵照樣我行我素,沒什麼要改的意思。
照折子裡的說法,隻要面對形貌姣好之人,祝侍郎就容易走不動道,心頭瘙癢,宛如狐媚,動辄撩撥暧昧。
可這名為封和衍的人都與祝今宵面面相對許久了,狐媚之人也沒有半點動靜,好像突然就從了良,反而有意避着對視。
這詭異的氛圍猶如死水,壓得周圍空氣都稀薄了些,小二好半晌都沒敢靠近,顫巍巍将滾燙的骨頭湯放在二人桌前。
好在很快有人打破了這緘默的平衡。
“嘔——”
一人撩開門簾,跌撞着闖了進來,臉色煞白,還沒站穩先撐着木桌吐了一場。
這人裝束平常,又一身腥臭味,周圍幾人或多或少都露出了嫌惡表情,祝今宵倒是面容如常,起身欲攙扶。
“你别,”封和衍拉住他,“還有的吐。”
果不其然,等到幾人可以好好坐在桌前時,已是一盞茶後。
“晚生符尺霜,泉州古安人士,于延和二十年秋闱中舉,曾在徐州蘇臨擔任一個小主簿。久聞祝大人威名,今日得見,倍感有幸。”
徐州距平京相隔三千裡,符尺霜一路稱得上水陸兼程、舟車勞頓,到達京城居然隻用了不到半月。
他來之前就差人給祝今宵遞了信,說是有重要東西,務必要見上一面。
“你為何要見我?”
祝今宵好奇:“我在朝中可算是左右都不得好,要巴結我的人也都被全數擋了回去,沒什麼黨派可言。隻是想獻好東西讨好誰的話,還是勸你不要白費這個力氣了。”
“不是普通的東西。”
符尺霜搖了搖頭。他的嘴唇依舊蒼白,臉頰卻因這幾句話露出異常激動的紅光,着急忙慌地從袖子裡掏了掏,将一個檀木質地的小盒子推至祝今宵面前。
他看向祝今宵,眉眼間遮不住的興奮。
他本以為祝今宵會好奇将東西拿過去,手還提前一步壓在盒蓋上,打算賣個關子。
卻見這人隻是抱着臂,閑閑地坐着,似乎對他要送的東西毫無興趣。
“……”祝今宵一時難免生出幾分窘迫來,幹笑幾聲,找補似張了張口。
“來叨擾您也正是因為這點。這東西在您手上才足夠安全,我才有機會面至聖上。”
陛下?
祝今宵眉頭擰了擰,下意識看向陪同的封和衍。
封和衍正無聊地在數木桌上的劃橫,似有所感般望過來,同他對上視線,然後看戲般挑了唇角。
符尺霜一手端着檀木小盒,緩緩将其打開。
祝今宵傾身,卻見裡面的東西不是任何能想到的物什。
盒子中腥甜味道隐約,白布包裹的東西滲出幾分斑駁血迹,露出幾分寒碜,怎麼看都不像是能上貢的東西。便忍不住又皺了皺眉,正要斥責。
“您瞧。”
符尺霜語調陰柔,引過他的注意力,好似鬼魅俯身耳語,一語驚了千浪:
“——是鲛人的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