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又如何,”範钰冷笑一聲,“說反擊就反擊,說取代就取代,我是許願池裡的忘八嗎?先生,您若真這麼靈,我還想登廟堂之上呢!你能滿足我嗎?”
謝至被嘲諷,語氣依舊不打磕絆,平靜地掀眸看向他,範钰對上他視線,不知為何,那些下馬威的話卻說不出來了,悻悻地閉了嘴。
謝至便繼續開口,續上未完的話。
“陛下一心求長生,朝廷對鐵權管理寬松,對待商人更是一視同仁,您二人并無區别,即使您是半路涉足礦産,擁有的權力也該與陸氏相差無二,偏生陸氏壟斷蘇臨礦業,其餘富商被擠壓至此,這一點就可見奇怪。我在想,陸氏的什麼是您沒有的呢?”
範钰截口打斷道:“我還當什麼呢,不過又是一個招搖撞騙的神棍——蘇臨官商勾結的事情難道不是衆所周知的?官權商利,目的一緻,合作起來省心費力,沒什麼往來才是奇怪吧。”
茶已滿杯,送客之意昭昭。
謝至也不着急,閑閑地撐着臉頰,微笑起來。
“是,楚朝官礦發展較為一般,以私礦盛名,商人藉此與鐵冶所、工部虞部關聯緊密,而朝廷取其分利,這情況在蘇臨尤為明顯。但就像我所說,我仔細了解了您的産業,若是經過朝廷批文而合理開采,采礦區域也該在徐州豐山以北,遠離蘇臨的地方。奇怪的是,您卻在蘇臨有産業,如此強行擠入了這水深之地,在陸氏眼皮子底下與他分一杯羹……”
聽到這裡,範钰的表情終于變了。
油膩的笑容陡然僵住,像是面具一樣戴在臉上,緊縮的瞳孔裡暗藏着幾分驚疑不定。
謝至便繼續道:“是不是很有意思?不該在蘇臨的人卻在蘇臨有一席之地,您手上的批文是從何而來,是如何瞞過知縣、知州乃至工部的?陸氏即使有憑證,開采也本該有限制,又憑何擠占其他人的資源,手中明面上走過流程的和暗地裡不見光的,是否全為朝廷那位所知……還要我繼續說嗎。”
謝至端起茶杯,指節纖細而修長,似是一折就斷了,分明是風情本身,言語又犀利得如此不解風情。
他就這麼困頓地垂眸,手腕輕晃,慢條斯理将杯中茶水傾倒半杯。
而這時,沒有人再給他滿上。
“先生博聞心細,手眼通天,”範钰良久歎服,“……範某佩服。”
範钰緩慢坐直了身子,終于正色,斟酌着字句,道出蘇臨上下同謀,僞造批文的實情:
“您猜的不錯,爆炸一事确實同陸氏不計後果的非法開采有關。陸氏似是有所仰仗,鐵礦開采被蘇臨上下默許,大部分産業根本是沒有批文的陰陽産業,由于歲輸充盈,官不究吏不查,發展一日千裡,自然迅速。而我遠在豐山以北,沒有許可,面對蘇臨這塊肥肉,隻能袖手垂涎。”
“那現在呢?”
謝至不緊不慢,将袖中絹帛拿出,在範钰注視之下徐徐展開。
黑字紅印,赫然是官府礦證文書!
範钰看得眼睛都直了。
“這……!”
他霍然站起,倒吸一口氣,立刻想探手拿來看。
若有這樣東西,他在蘇臨簡直有了立身之地,别說陸氏了,工部來了都奈何不了他,他所有的産業都可以順理成章落到實處,何苦屈于陸氏之下,何苦百般谄媚折腰?
大水沖垮了龍王廟,地頭蛇盤踞而上,誰能動他,誰有資格動他!?
裴止棄拿着劍柄,毫不留情敲在了那肉手之上,“啪”地一聲,範钰瞬間吃痛,讪讪地将手縮回去,依舊目不轉睛地盯着看,對此垂涎三尺。
“這、這還真是好東西,都足能以假亂真了。”
不過範钰走南闖北慣了,商人本性,看見好東西,哪怕再興奮也先免不了骨子裡的謹慎,眼下狐疑道,“先生好手藝啊,不過仿些知縣的字帖也就算了,仿朝廷的東西是要掉腦袋的,哎呦,我可不敢收。”
謝至似笑非笑:“誰說是仿的?”
“不是仿的那就是……”範钰聽弦知音,言語間帶了些試探,“這東西可不好弄。我說呢,第一眼見先生就覺得喜歡,先生第一次來徐州吧,瞧着先生金貴,茶水點心都沒碰,唉,是我招待不周。”
他在試探來曆。
謝至懶得同他打那些太極,語氣冷硬了幾分。
“我是來同您做生意的,不是來同您唠些雞毛蒜皮的家常。”謝至冷聲道,“我的誠意已經擺在這裡了,若範商這樣百般躊躇,我還是不妨告退。”
謝至作勢要将東西收起,範钰忙欸欸地叫起來,按住了他的手。
裴止棄餘光瞥到這冒犯動作,不知怎的,莫名撚出了幾分不爽,低低啧了聲。
範钰瞬間想起被劍柄拍的那一下,反射性将手縮回來。
“是是,我确實想要這東西。”範钰不動聲色地對後打了打手勢,侍衛瞬間領會,“但先生不說清楚,我們也不敢掏心掏肺合作,您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先生想要什麼,我們能給什麼,都是要明碼标價的,多了的我碰不了,也不敢碰啊。”
範钰話音一落,數道刺耳的金屬摩擦聲同時響起。
寒光乍現的下一刻,森然銀亮的佩刀橫指在身前,訓練有素的侍衛們逼近,企圖将二人包圍在劍網之中。
範钰撫掌大笑起來,話語裡還有濃濃的可惜:“我向來喜歡做沒有後顧之憂的生意,對不住了二位,這東西我就先收……”
頸側傳來的刺痛讓剩下的字眼都囫囵滾回了肚子裡。
狂妄的笑聲止住。
範钰僵着腦袋緩緩低頭,發現自己的脖子上不知何時抵了一把長劍。